门外四大公子面面相觑,门里两个少女也正忐忑不安。
宛春不自觉的揪紧拎包,她没想到自己见总统会是这么的容易,那些侍从官们大抵曾经见过四小姐,对于她的到来虽然惊讶,却不加以阻拦。她同周湘两个一路畅通无阻的进到总统府,又畅通无阻的见了总统。
在她的印象里,对于总统的认知还停留在前生看过的新闻报纸封面的一张戎装照上,眉目凛冽,唇角横抿,只观其貌便觉气势迫人。如今亲眼所见,瞧他蓄起了浓密的一字须,没有穿军装,只是简单地一袭黑色长衫,人是随意了些,神情间却分明又比报纸上的人物更加沉稳肃穆了几分。
张作凌初时得人汇报说是李家四小姐来了,还当她是去过政事堂后顺道来的总统府,想着已有多年不曾见过李家那个娇滴滴的小丫头,他一时兴起,就让人请她进来。谁知这丫头的胆子这么大,甫见面就说出一大通请愿的话来,干干脆脆地倒不是小时候那般怯懦模样了。
他起先疑心这是政事堂国务卿的意思,待派出去的人回说,宛春并没有到政事堂,而是从太平大道直接来的总统府,张作凌才放心了一些,在放心之余又不觉好笑,大有想把国务卿一道请来,听听他孙女请愿的意思。
幸而他不是儿戏化的人,这样的念头只不过是一闪而逝,在经历了看似漫长的沉默之后,张作凌才缓缓坐下来,对着面前两个兀自紧张的小姑娘微微地笑道:“你们要喝些什么吗?我这里还有些咖啡,我不大爱喝洋玩意,想来你们年轻人该喜欢的。”
他故意地岔开了话题,周湘张了张嘴,就要说话,宛春却轻轻在下面扯扯她的衣袖,貌似轻快地笑道:“都说咖啡味苦。我倒觉得苦尽甘来。总统要喝一些吗?我于咖啡上还算有些造诣,不如我冲一杯给您尝尝可好?”
“那就有劳四小姐了。”
张作凌欣然一笑,便摇铃命人去取咖啡机和咖啡杯来。
侍从官听话的去了,张景侗站在外头看他出来。忙拉住他问道:“里头如何了?”
侍从官道:“总统使我拿咖啡机和咖啡杯呢。”
拿这些干什么?张景侗身为张家颇受宠爱的五少爷,自然知晓自己父亲的喜好。他是行伍出身,最喜得就是大口喝酒大块吃肉,虽然这些年做了民国军政府的总统,但也只是在用餐习惯上文明许多。对于西式餐饮,倒仍是一贯的排斥鄙夷,直斥其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贵且劣质。是以家中但凡父亲在家,母亲和仆人是绝对不会给他备咖啡的。
这又是谁大胆,敢给父亲冲泡起咖啡了?
他纵然顽劣,然而面对自小敬仰到大的父亲,却分毫不敢造次。心里明明好奇得很,也只能守在外头,再等那人送了咖啡机出来。
宛春说她会煮咖啡倒不是空口虚话。咖啡刚在上海时兴还不甚发达的时候,多依附在戏院中,或是饭店内,寻常人等闲喝不到它。她也是因为要陪着陆建豪应酬,才在上海大乐园喝过几回。初时的确嫌咖啡味苦,待到回头再品咂,当真回味无穷,自此她就爱上了这个味道。
可惜一个女人,无事时总不能天天到上海大乐园去喝咖啡,若要去别处。总免不了要点些西点做陪衬,得花好几块冤枉钱,她舍不得,就想出个法子。上街买了咖啡豆,自己拿回家慢慢用小钵子研磨,研成了细细的咖啡粉,用纱布虑了,再用水煮开。她试验了不下十数次,直到最后咖啡喝下去的时候再也不比大乐园的口味逊色为止。连陆建豪那样的人。都对于她的煮咖啡技巧赞不绝口,若有客来,还会特特命她冲一杯咖啡来。
眼下总统府的咖啡机自是比她用的钵子好得多,咖啡豆也都是研磨好的,她对照着说明书摸索一阵子,便无师自通的开始煮起咖啡来。
周湘眼看她闲适自在的添水,倒咖啡粉,心里仿佛五爪挠心一般,焦躁得不得了,围在宛春周围不住小声的问她:“你到底有没有把握说服总统啊,这咖啡有用吗,你煮的咖啡好喝吗?”就差没直白的开口问她,总统是一杯咖啡能收买的人吗?
宛春让她问得耳朵都嗡嗡的痒,她自然知道周湘在着急什么,可是光她着急没用的,总统可不急。不仅不急,他就是想让她们着急,让她们知难而退。
她可不能如他的愿。
“好了,闻闻看,香不香?”宛春小心地将已经煮好的一杯咖啡递到周湘面前。
周湘报之以‘呵’地一声冷笑:“香,简直香死人了。”
这节骨眼上,她有什么心情同她品评咖啡的味道呢。轻轻推一把宛春的背,周湘再次催促了她:“既然咖啡煮好了,那就快去端给总统吧,让他抓紧喝完,还有要事没同他讲完呢。”
“知道了,知道了,你的脾气可真急。”
宛春嗔怪几句,拿来一个彩瓷的茶托子,慢慢将白瓷咖啡杯放到茶托子上,方一手托起了茶托子,同周湘一道从茶水间走出来。
张作凌恰好打完一通电话,看宛春一袭白色呢子大衣,托了彩瓷茶托子,端正捧着一杯咖啡出来,仿佛从仕女图中走下来一般,当真如外人传言国色倾城。
他面上带出些笑容,将方才电话里头的不愉快抛开,重新坐下来,抬手在鼻尖轻挥一挥,不觉赞道:“还真是好香的味道。”
“请总统赏光,再喝喝看呢?”宛春将茶托子放下,双手捧着把咖啡杯递到了张作凌面前。
张作凌极为亲和的道了声谢,接过咖啡品了一品,不由就将眉头都皱在一起,腾出一只手来狠狠摆一摆道:“苦!极苦!简直喝不得!”说罢,便将咖啡杯往桌子上一放,赶紧端起一旁的水晶杯大喝了几口水。
周湘噗嗤一笑:“咖啡本就苦,若要加糖就好些了。”
宛春也道:“是啊,咖啡原就是苦的,它要是想不苦只需放些糖便是。可是天下百姓的疾苦呢?要放什么才能让他们不苦?”
“呃……”周湘不料她在此时发难,笑意不由就僵在了脸上。
张作凌执杯的手也不觉停在空中,看着宛春唇齿翕合,又道:“总统先生,我们不是来同您捣乱的,在您眼里或许学生就是学生,读书才是正经,政治上的事是与他们无关的。可是古语曾云,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何况举国书生乎?他们请愿,利民也利己。在清之前,是明,在明之前,是元,在元之前,是宋。元入宋,灭汉七千万;清入明,血洗江南、岭南,屠江阴,屠昆山,屠常熟,屠海宁,转战烧杀三十七载,灭汉三千万。如今我们民国好不容易重得天下,庇一方百姓俱欢颜,难道短短十数载就要步宋明后辙吗?日本军若入关东,东三省一万万的子民,总统先生您猜一猜,最终还会剩下多少?”
会剩多少?清入明,只剩三分之一不到的汉人,日本若入关,一个都不会剩的……
他辛辛苦苦曾发誓要保护的土地,亦将会寸土不留。
方才日本方面还好意思打电话来要再同他做个交易,满蒙可以不独立,但要划分成日本的殖民地。若说方才他还有一丝犹豫,这会子他是再不会同意的了!
“你说的很对!我们的国土,本就不该让日本人踏足的。”
张作凌冷下面孔,终是恢复了征战沙场时候的犀利与果决,他放下水杯,不再同宛春多言,只是拨出一个电话道:“给我转接佐藤一郎。”不多时,又道,“佐藤先生,你的意见我已有答复,你们来观光学习,我们自然欢迎,但若要瓜分我们的领土,抱歉,恕我不能答应。”
电话那头,不知佐藤先生说了些什么,张作凌的面色越发不好看起来,然而他仍然坚持着:“满蒙铁路权我们亦不会给你们……你们的打算,我不欲知晓……我张作霖受你们日本人的好处,只有我拿出自己的财物报答你们,表示我的全心全力。你们如果另有所求,只要是我个人所有,我绝不吝啬……但国家的权利,中国人共有的财产,我绝不会慷他人之慨,我得替中国人保护这份财产,不负他们所托……好,既是如此,那我们就兵戈相见罢!”
啪!电话被粗暴的摔在桌子上。
宛春和周湘同时骇了一跳,醒悟过来后,宛春才后知后觉道:“总统先生,是不是……我们不用给日本人当亡国奴了?”
“那是自然!区区弹丸之地,也想夺我华夏,简直可笑!”
张作凌掷地有声,宛春和周湘不由欢呼雀跃起来:“那真是太好了,总统万岁,总统万岁。”
她两个也是欢喜到了极处,不提防那咖啡杯还在一旁放着,这一跳恰碰着了那咖啡杯底下的茶托子,登时把好好一个杯子摔得粉碎。
外头四大公子正等的焦急,冷不丁听见门里的声响,登时唬得个个面色煞白,张景侗当先就推开那侍卫长,直窜进屋里,一推开门就大叫一声道:“父亲,手下留情!”(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