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轩骇然发现,空沙左侧太阳穴并未开始流血,而是呈现出一种深红色,仿佛伤口刚刚结痂时的状况。
空沙没有停手,而是解开外套,撩起贴身的毛衣,露出毛茸茸的左胸。
他在左胸上摸索了一阵,也撕下了一块巴掌大、半厘米厚的皮肉,露出了另一个直径约一寸半的伤口。
这两个地方的表面是深红色的半透明状态,所以林轩走近去看,就能发现肌肉下微微蠕动的内部脏器。
空沙的左侧太阳穴内部有着虬结的血管、模糊的骨骼构架,仔细向脑颅的位置看,能够分辨出脑髓体的大致轮廓。
“这种病是绝症,萨曼莎指出的病症名称是不准确的,埃及医院无法命名这种怪症,只能笼统地称之为‘脑癌’。可我知道,这不是脑癌,而是一种由于过度用脑而产生的脑髓体衰竭症。我举个例子说明,你就很容易理解了——”空沙慢慢地说。
他的脖子变得完全僵硬,仿佛头顶着一个盛满鸡蛋的篮子,一不小心,篮子就会滑落在地,打碎所有的鸡蛋。
“我知道,脑部过度运转,就像汽车的发动机产生‘飞车’现象一样,疯狂运转,超出设计极限,如果不能以恰当的方法阻止,发动机的转速就会无休止地提高,直至车毁人亡。”林轩立刻开口,尽量让空沙少说话,以免使脑部震动,产生恶化反应。
“是啊是啊。”空沙想点头表示同意,但随即醒悟,只点了点下巴,“我胸部的伤口也是同理,心脏亦是处于超负荷供血状态。我无法让它们停下来,没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就能感到自己的大脑与心脏进入工作频率加倍的状态。最快的时候,我的心跳每分钟接近二百次,体表血管几乎要从身体内部分离出来……这种血液疯狂流淌的结果,就是我的体温迅速升高……你能想象我有多痛苦,对吧?我到埃及去,杨天大哥把我安置于他制造的胡夫金字塔模型内部,利用‘金字塔能’来调教我身体内部的生物钟,但效果并不明显。后来,‘亚洲之鹰’罗开先生偶尔夜访开罗,得知这一情况后,推荐我到**来试试运气……”
林轩弯下腰,通过空沙胸部的伤口,观察到对方的心脏正在一张一缩地工作着。
普通人的心脏约等于自己的拳头握紧后的体积,但很明显,空沙的心脏肿大了一杯,如同腐坏了的巨大桃子。
“不好意思,我得再把伤口遮蔽起来,免得吓坏其他人。”空沙说。
林轩由衷地感叹:“你一定非常痛苦,能强忍着这两种痛苦坚强地活着,真是不容易。”
空沙先将胸口那片人造的皮肉贴好,然后举手处理太阳穴上的那一片。
那种人造皮肉非常逼真,贴合在他皮肤表面,几乎不留痕迹。
“我必须活下去,远离死亡。”空沙惨淡地微笑起来,慢慢整理凌乱的衣服,“这个世界很美好,我必须活下去。”
林轩点点头,人类的求生**能够激发体内潜能,克服无法想象的困难。
空沙打开电源,继续熬煮咖啡,帐篷里渐渐飘起超浓缩咖啡的醇美香气。
“你不知道,我爷爷曾经在德国人的奥斯维辛集中营里待过很长一段时间,并曾被送去毒气室、菌株室、爆弹室做人体实验。跟在一起被抓的战俘共有十二个,有的死于实验,有的死于恐惧,有的死于绝望,只有他一个人活下来。”空沙微笑着冲洗咖啡杯,放在咖啡机的滴漏口下面。
“佩服。”林轩肃然起敬。
奥斯维辛集中营是纳粹德国时期建立的劳动营和灭绝营之一,有“死亡工厂”之称,其遗址在距克拉科夫西南60公里的波兰小城奥斯维辛,今日已经成为博物馆和纪念地。该集中营是纳粹德国为实施犹太种族灭绝政策而建立的,据统计惨死在该集中营的犹太人达100万左右。
能够进入那里并活着离开的,单单依靠幸运远远不够,必须自身有着超强的智慧和坚忍不拔的求生毅力。
“我爷爷说,任何时候,只要你想活着,就能永久地活下去。”空沙的目光变得深邃而悠远,沿着帐篷的门口向南望,直至无穷远处。
“请代我向他老人家致敬。”林轩站起来,恭恭敬敬地鞠躬。
空沙笑了,把斟好的咖啡递给林轩:“谢谢,如果我能活着走出**,一定向他转达你的敬意。”
热咖啡令林轩的体能一点点恢复,他活动活动腰身,准备告白空沙,到西面去支援萨曼莎一行人。
“暂时不要去,萨曼莎曾留下话来,要你尽量保存体力,因为还没到最关键的时刻。”空沙说。
“可是,巴尔杜尔对我们很重要。”林轩说。
一个好向导能够将队伍由绝境带出生天,这是毫无疑义的。
在林轩看来,巴尔杜尔虽然是为钱来给他们做向导,但大家既然同在一个团队中,就应该同舟共济,一起度过难关。
空沙摇头,静静地坐着喝咖啡,完全没有动身西去的意思。
帐篷外,天色晦暗,已经无所谓白天还是黑夜,一切都处于迷雾朦胧之中。
“做好自己的事,始终对准我们的目标前进,才是目前每个人都该恪守的行动准则。”空沙冷冷地说。
林轩叹气,轻轻点头。
他不怪空沙如此冷漠,众所周知,任何一支珠峰探险队雇用尼泊尔导游和工人之后,都把那些人的生命看得很低贱,如同山道上驮运行李的驴子一般,从来不把那些人当成是自己的同类。
所以,历次珠峰险情中,最后死的都是向导和工人,鲜有探险家罹难。可以想象,探险家们正是用高额赏金、空头支票来诱使工人们做他们的垫脚石,用死人的骸骨铺平了自己归程的道路。
人性本来都是自私的,这一点,林轩当然能理解。
“我到这里来,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自己活下去。我只有半条命,没有余力去管别人死活,对不对?”空沙握着咖啡杯,五指发力,手背青筋毕露。
林轩点头:“我完全理解,你有你的苦衷。”
啪的一声,那只加厚的咖啡杯在空沙指尖上碎裂,化为大小不等的碎片。
“林轩,我们都是组织的人。如果最终只有两个人活着走出珠峰,我希望一个是你,一个是我。我们联手,同生死,共进退,好不好?”空沙低声恳请。
林轩苦笑,按道理来讲,空沙的要求很合理。他们是同事,也是战友——组织上曾聘请了海军陆战队的精英级教官们给他们上过课,将“永远不要抛弃你的同袍”这一团队理念一字不差地灌输给他们。
“永、远、不、要、抛、弃、你、的、同、袍。”现在,空沙一字一句、郑重其事地重复着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