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于大明来讲便已是古都。六朝金粉地的六朝,是有它自己的底蕴,却不需要将大明也计于其中的,三国时的孙吴、东晋、南北朝的宋、齐、梁、陈,便都是建都于南京古城之中。
行到南京城下之时,那五十学生已无人再啼哭或是撒泼,不见得这短短七八日便能使人脱胎换骨,只不过啼哭也是需要花费气力,做来无用,白白花费气力,谁也不是傻瓜;再就是第一日行罢,到了第二日便渐有了些底气,第三日里内心已经相信自己能够做到,埋怨只不过成了一样习惯,第四五日已麻木了,连埋怨也懒得开口,渐渐发现,保持整个队伍的步伐一致,还更省力一样……到了昨夜,丁一和刘铁半夜巡营,发觉丁君玥值完了哨,还有心思采上一朵野花,偷偷箸在头,睡着的小脸上还带着笑意。
三十多匹驮着辎重的马已如一支大商队,而这五十学子外加教习六十余人,踏着同一步点,在读书声里一步步行进而来,如若不是他们的口中诵读的,是:“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沿途的行脚茶铺、驿站,几乎以为有流匪或是倭人上水。
若说这般动静,总督南京机务的王骥会一无所知,那大约只有学语的儿童才会做这般想了。连南京的百姓都听着城外风传,凑到城门边上看个新鲜景了。那些守门的士卒远远看着低低卷起的烟尘,又听那读书声,向边上老卒问道:“阿赵伯,俺们要不要向上官禀报关了城门为好?”
阿赵伯是永乐年代经历过靖难之役的老军了,白发苍苍怕有七十出头,老兵看着那烟尘,听着那脚步声,渐渐出了神,身边士卒唤了他几声才反应过来:“关?关你娘啊!倭狗会读书?再说你听这步点。倭狗凶狠不假,踩得出这脚步?入你娘的,这是当年成祖麾下精锐才有的气势……”
那年青的守兵听着老卒又要忆起当年,便选择失聪不去理会他,便这时远处有一杆旗打了出来,吓得那守兵又去扯老卒:“什么鬼读书人!有旗啊!他娘的,快去报……”话还没说完,脸上就挨了一巴掌。
老卒抽完那新兵,吐了一口脓痰,闲闲指着那旗道。“老子眼力不行。还认得那旗样式。你他娘的看见旗上写的什么?屁,你个睁眼瞎,扁担倒下都不知道是个‘一’字,指望你是白瞎了……”说着扯过城门边上凑来看热闹的一个士子打扮年青人。问他道,“旗上写的什么?是明字战旗么?”
“是个‘明’字!还有两行小字,明黄色的,看不真切……看着了!头一行是‘精忠报国’;第二行是‘勇冠三军’!丁容城!真是丁容城来了,诸位同学,快随学生去迎啊!”那书生看真切了,招呼着看热闹的同学,一窝蜂也似就往城外奔了出去,开始只有十数人。后来塞在城里的人听着了,也有许多儒生打扮的也涌了出来,怕得有一二百人;紧跟着又有壮汉粗声叫道,“是丁大侠!是丁大侠!快随俺去!”于是南京城里的泼皮混混,江湖汉子。也涌了出来,这可比那些儒生多得多了,怕得有七八百人一古脑奔出去,连丁一那六十余人的脚步声也被淹没。
于是南京城外就出现了一幕奇异的场面,近二百学士跑得帽冠歪斜,堪堪去了五十少年身前,如有无形墙壁一般,便在东面停了下来;那数百江湖豪强、地痞混混,脚程更快些,便跑到西面,也是如遇无形之墙停下步子聚成几堆。
这世上没有无形之墙,让他们停下的只有长竿,六尺长削尖了头的竹竿,五十把,分三列,后排的长竿就从前排肩膀上伸出。绝对没有人想要欢迎上这锋利的如林长竿,尽管把握着它们的,只是十到十三岁的少年男女,尽管他们身着儒衫,口中还齐整地读着:“操吴戈兮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那些书生已然想跑了,那些豪强也纷纷伸手去摸暗怀的利刃。
但面前这近千成年人,他们的慌张,他们的惊措,他们的迟疑,看着那五十少年的眼里,却使得本来长途劳涉极劳累的他们,渐渐定下心神,生出自豪,有什么事,能让看着成年人在自己面前惊恐退却,更让少年自豪的?
于是他们口中的读书声便愈加锵铿,愈加有力,愈加的自信:“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每一句读都是强音,每一声稚嫩的呼喊都竭尽全力,他们也第一次,对于自己身处的集体,有了一种强烈的归属感和认同。
刘铁驱马向前,朗声喊道:“先生训示!”
读书声一下子便停了下来,却听刘铁又开口道:“稍息,收!坐!”长竿收起倚于右肩,五十人整齐坐下,无一人搔头弄耳,无一人低声呓语,平时在容城不见得有这么出色,这场长途拉练和面前近千成年人的畏惧,却使这些少年不愿失了面脸,任汗水淌下也无一人抬手去拭抹。
“学生先生门下刘铁,先谢过诸君盛情,请稍待。”刘铁对着那些士子长揖到地说道,那些读书人纷纷回礼,也有不少人听说过他的,纷纷道,“安敢当得起子坚兄之礼!”、“子坚兄多礼了!”
刘铁安顿了这边,又去西面那些豪雄处,抱拳一举笑道:“某刘铁,诸位义气,先替家师谢过,家师不喜张扬,不若入了城安顿好了,再去拜会诸位朋友可好?”
谁知这边厢就没那些书生的斯文了,纷纷嚷道:“俺哪配丁大侠去访?只求见丁大侠一面,日后也好去向江湖上兄弟吹嘘则个!”这位倒是实诚的,还有人直接喝道,“铁索横江刘子坚,你做得了官,便看不起某等江湖汉子么?”、“刘家哥哥,还求让我等拜见丁大侠啊!”
刘铁无奈,也只好唱了个肥诺道:“言重了、言重了!那好,兄弟我便冒着被家师责罚,替家师应下,一会请家师过来与诸豪侠述话便是。只是需得等家师应酬了那些士林中人,方才过来全这江湖道上的情谊。”
“这个省得!”、“我等便在这里等着,丁大侠自去料理了那些酸丁就是!”、“哥哥高义,便请丁大侠一见,俺便在这等着!”那些江湖汉子,一时之间便是乱七八糟的回应着刘铁的话。
而那些士林中人,也在东面不知在低声说着什么,场面一时混乱无比。
幸好这时丁一终于牵着那匹四蹄踏雪行上前来,纵身一跃站上马鞍,举手长揖称道:“丁某何德何能?竟劳诸君相迎!有罪,有罪!”丁一现了身,开了口,不管东面西面,一时间他们都安定下来。
这就是造势的效果,先有五十少年的阵列之威,再有刘铁的酬答,隐隐便使得这两伙原本大多只是抱着看热闹心理的人,心里有了这么个暗示:这丁容城是大人物,不容轻侮的;要见丁容城一面,并不那么容易。
说白了,也就一句:吊起来卖。
正如千百年后的明星,不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若说演技、歌声再好让人陶醉不能自己,花上一百元买张碟在家里反复看上百十次不就成了?何必去追星呢?便是这造势的功夫所致了,这玩意一旦追星,就没有理性可言,如此时南京城外的这近千人。
与那些士林学子述了礼,丁一却便笑道:“儿提时,听得有位贤人说‘秦淮河的水是碧阴阴的;看起来厚而不腻,或者是六朝金粉所凝么?’只是无缘来这六朝金粉之地,却不知此景可是有的?”
“容城先生,是有的,正是所谓‘六朝烟月之区,金粉荟萃之所’不知小生可有此殊,请先生至十里秦淮一游?”便有人应景地回答,但此人边上的另一学子却听着不爽,“兄台,你家中不过几千亩地,如何是由你来邀先生?”却挤了上前对丁一长揖道,“还是由小生办上一场诗会,来为先生洗尘,乞望先生答允!”
但这却又让边上人不快了,冷哼道:“你三代之前也不过是商贾之家,由你来办,岂不尽是铜臭?”一时之间,争得不可开交。
丁一伸出手,虚按了一下,那些士子声音渐渐低静了下去,却听丁一说道:“学生本在容城读书,不料朝堂忽有征调,为国所驱不敢辞,接旨之日便由容城一路赶来,二千里路十二日,不敢有片刻停滞,此际实在倦极。诸君盛情拳拳,不若由劣徒记下列位仙居,待学生憩息两日,再议诗会之事,可否?海涵、海涵!丁某有愧!”
接下来自然便有刘铁去支应一众事务,丁一行到那些江湖人聚集的地方,却就又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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