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忧虑很快化为军事上的行动。
韬光养晦的刘裕被朝廷的使者一再催促,不得已又拿出两万兵马,从东部接近高奴。
这时的他,已经不再是五年前的他。
在强大的陈国,北方的土扈特和日益稳固的东夏面前,被他们追赶的残敌,夹缝中生存的小部族,有野心、有眼界的会强行越过上郡,直接投降靖康朝廷接受安置,而没野心的,则会跑来乞他收容,如今,他收容众多生番,再加自己有心励精图治……军事实力亦是今非昔比。
他一出兵,第一个受他兵锋所指的就是战圈之外躲藏的拓跋久兴。拓跋久兴阴差阳错,跑到了战圈之外,一开始还想撕开东夏所布下的防线,扎进去和拓跋黑云汇合,然而去找东夏防守薄弱的地方,顿时察觉出了异常,草原上是无边无际的东夏将士和丁壮,借助小河阻隔,从西往东,扎得像铁桶一样。
他自然会不会再想方设法往东夏的口袋钻。
东夏见这儿有一伙漏网之鱼,打了他两回。
打一回,他往刘裕的地盘里跑一回,打一回,他往刘裕的地盘里跑一回,反倒成了杀进刘裕家的恶贼。
刘裕原先起了三万兵马,与其说是与东夏围歼陈国,不如说是家门遭殃。
拓跋久兴本身有八千多兵马,进入东夏损失一千多人,不过他出来后,卷带上那些被东夏荡散的小部族,两个拓跋山口拓跋氏千户的一部分部众,兵力反倒增加了一倍。
和刘裕交手几仗,两人反倒打出了感情。
两边都是天一亮,就有默契地出兵列阵,出几百人厮杀一把,再退回营地。
刘裕不打拓跋久兴,无法向靖康和东夏交代,也害怕拓跋久兴到他的腹地抄掠,而纵兵恶战,拓跋久兴那儿有着接近两万的兵力,恶战一场,必是大的消耗,而且飞快打赢了,还得去履行封臣的约定去帮助东夏作战,谁知道到时候东夏怎么驱使他?他为何要急于败敌呢?
拓跋久兴也由着刘裕打,刘裕不打他,东夏的军队就会朝他倾轧,刘裕打了上来,东夏军队就不管他了。
他是客军,击败刘裕,也难以占领对方的地盘,还会使得东夏抽兵来支援刘裕,他和刘裕又有什么可拼命的?
两个人,两支军队,就这样看着对方亲切,假战瞎耗,最激烈的程度也不过是,突然一方后退十余里,对方追上八里,然后追了八里的退后十里,退了十里的再追上八里。
拓跋久兴和拓跋枭宠出奇地没有产生摩擦。
百万人马集中于方圆几十里,除非是自己连在一起的阵营,否则什么消息也传不出去,传不进来。
被东夏用数量巨大的人群隔断,整个军队上空就笼罩着一团疑云。
拓跋枭宠虽然倾向于去与拓跋黑云汇合,但他们试过了,此路不通,两次被东夏追赶,他也不坚持了。
他与拓跋久兴之间反而变得亲密无间。
他们本身是未出五服的兄弟,容易建立起信任,拓跋枭宠军事能力要强,拓跋久兴自然要依赖他,拓跋枭宠自己手里没有心腹和军队,也经不住拓跋久兴扇忽,也甘心受差遣。
每天日出日落,而战场瞬息万变,派人出去,究竟有没有把消息送到拓跋黑云跟前也都不知道,眼看着又是几天过去,人家刘裕又增兵了两万,拓跋久兴脑门的黑线立刻就多了两条。
老这样,刘裕再不出力,这样下去也是死路一条。
他叫上拓跋枭宠来帐篷吃饭,又请了些千户,千夫长,把生体修养过来一些的巴依乌孙也请了来,一起商议怎么办好。
段含章也参与了。
她干脆搂着个孩子,就坐在拓跋久兴的身边。
形势危急,如果在这里战败,被狄阿鸟的人抓住,或者被刘裕抓住送给狄阿鸟,谁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这个时候还矫情什么?
拓跋久兴还没说话,她先开个头。
她威严地扫视一番,脆生生地问:“诸将都怎么看待这一仗?究竟我们陈国会赢,还是东夏会赢?”
陈国现在太大了,无论疆域还是人口。
众将虽然知道这支军队的形势不妙,却不质疑陈国会战败,毕竟三十多万的军队,再不济也能拼个势均力敌。
这一讨论,救护一小半都肯定,狄阿鸟最终会战败。
但还是有一些经过大脑的将领。
他们给出一个两可的答案,那就是战争的结果要看靖康国和拓跋汗爷谁先来来支持。
拓跋久兴和拓跋枭宠也是倾向于这个观点的,否则他们要是一门心思认为陈国无论怎么打,肯定能胜,也不会召集众将商量。
众人之中只有巴依乌孙不说话。
东夏藏兵包兰的消息就是他带回来的。
他说了藏的兵很多,众人还是没有想到会这么多,把几十里草原都快摆个满。上次在东夏境内,他是力主立刻撤走,而最后的结果是,这个结论是对的,有了上次的印象,段含章要求他必须说:“巴依乌孙千夫长,你来说一说。你不要有顾忌,我们这里的人深陷绝地,都是一条绳子的蚂蚱。”
众人就把眼神集中到他身上。现在,这些往日作威作福的将领贵族破解不了局势,已经毫无主张,纷纷鼓励他:“巴依乌孙千夫长,你投靠了小汗爷,咱们就都是一家人,还有什么话不敢说吗?光是你九死一生从包兰逃回来,告诉我们狄阿鸟背后藏的有兵,无论什么主张,谁也不会怀疑你什么。”
巴依乌孙硬着头皮说:“我怕东夏会打赢。”
不愧在草原上纵横多年的人物,他说得相当得体,不是判断谁会赢,而是“怕”。
段含章却是毫不留情,问道:“你认为东夏能赢,你的理由是什么?”
巴依乌孙犹豫了一下说:“东夏王狄阿鸟用兵如神。他压了这么多的人上来,必是有心得胜。”
拓跋枭宠立刻揭破他的含蓄:“谁打仗不是有心得胜?你别藏着掖着,一根舌头三段,你也是有名的巴特尔,何话不管说?”
主张“拓跋巍巍先来,陈国就会获胜”的将领也有人反驳他:“他用兵如神,那我们汗爷呢?”
巴依乌孙被逼到份上,反倒镇定了,说:“狄阿鸟国内的敌人,不是被他杀光了,就是屈服于他。他给中原人做儿子,娶了中原皇帝最宝贵的女儿,手里囤积数不清的从中原来的粮食,将士身上穿着中原人给他的铠甲,手里拿着中原人给他打造的兵器,这些铠甲和武器,比中原普通士兵自己用的都犀利。开三石之弓的巴特尔,五十步外朝他的将士,叮一声,钉都钉不进去,更不要说射杀……”
他带着恐惧问:“草原上缺衣少食,有多少巴特尔能开三石之弓呢?”
他把绝大多数的人都镇住了。
这是个不争的事实,东夏军队作战不但勇猛,箭扎脸上,眼睛都不眨,而且他们武器好,甲好……人都能吃饱。
拓跋久兴悲愤地说:“我们是拓跋神和苍狼的子孙呀,而他却是两脚羊的后代,狼还能打不过羊吗。”
这话意气用事了。
巴依乌孙不敢驳斥他,拓跋枭宠却敢,开口道:“阿哥。你别说这些没用的。他也是一头狼,只是他善于伪装,中原人以为他是同类。谁知道他是谁的后代?这草原上的人,多少人不知道自己的祖先是谁?他阿爸说是雍人,还不是贪图中原富庶,中原人能给他官做,为什么夏侯武律不拿着他雍族的身份宣扬呢?汗爷不也说我们和雍族同源吗?除了我阿爸他们一小部分人相信,你和我信吗?我们都不信。”
这些争执也许是最没用的,但却又是最有用的。
在这些游牧人看来,狼吃羊,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是天敌,这也是他们骨子里的一股顽强的信念。
每当游牧人和中原人作战,他们心里就是这样蔑视的,这足以在劣势中支撑着他们作战。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