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秀培站在讲台上娓娓而谈,努力让自己多少沾染着海岩腔调的普通话听起来字正腔圆。
她就是实验2班的班主任,伍秀培五十来年纪,留着齐耳短发,模样老练精明,当她生气的时候,脸上仍然带笑,眼睛下意识微眯,很有官僚气派。和马肃之前或者之后碰到的班主任都不大一样,伍秀培并不担任实验班的任课老师,在担任实验班班主任的同时,她另一个更正式的职务是学校政教处副主任。
事实上,马肃觉着她在后一个职务上干得肯定比前一个职务更出色。她虽然是班主任,但是并不带课,只在一个礼拜一次地班会总结说点官腔,与实验班的同学总有疏离的感觉,对学习状况的把握也仅仅是每次考试后的排名表。
老实说,马肃总觉得伍秀培的笑容让他很不舒服,她并不真的关心马肃,也不关心这个班的大多数人,班会课的夸夸其谈总是那么空洞遥远,马肃很怀疑直到现在,她有记住班上每个同学的名字没有,比如自己。
伍秀培的关心总是巧合地绕着某几个特定的点,比如一开学就被他点名当了副班长的钱陆仁,比如总是吹嘘家里有钱,花钱起来也有点大手大脚的杜文曦,比如自主招生考试总排名第二名,实验二班第一名入学的李能,比如马肃旁边这位成绩稳定班级前三的章立之和夏安然。
对伍秀培索然无味的总结和鼓励,十六岁的马肃毫无兴趣,三十八岁的马肃昏昏欲睡,此时他的课桌早已空空荡荡,大多数笨重的课本早已在前一天收拾进了寝室的大小包里,现在课桌上仅剩的一本语文课本,一本薄趣÷阁记本算是马肃对假期还未开始的一点表示。翻开趣÷阁记本,上边有一串潦草迷惘的趣÷阁迹。
2003年,2005年,2006年,这三个年份周围凌乱地画着圆圈。2003年是当下,2005年是葛含赟同学中彩票的年份,2006年是高考的年份。马肃对2005年充满期盼,毕竟中彩票这种事,几率虽然小到发指,碰上一次就足以改变命运。马肃仔细推演了当时的情景,葛含赟买的是福彩双色球,一共三十三个号码,选六个红球,一个蓝球。葛含赟是三等奖,也就是最后一个篮球号码他选对了,六个红球号码他选对了五个。
马肃瞧不上这个5+1的三等奖,三等奖奖金单注才3000元,而一等奖动辄500万。现在马肃没法确定一等奖的中奖号码,葛含赟的六个红球里,任意一个都有可能是错的号码。
这就需要通过数学公式解决问题了,首先确定蓝球没有问题,也就是说在六个红球和剩下33个号码里确定可能正确的数字方式,假设第一个红球有问题,用剩余可选的33个数字减去已选的六个红球数字,一共有27种组合方式,乘以六就是所有可能中奖的数字组合数目。
一共是162种组合方式,所以任选一组数字,马肃中头奖的几率是一百六十二分之一。当然到了这个份上,马肃打算让中奖几率变为百分之百,就是这一百五十六个组合都买。
现在唯一需要担心的是,葛含赟的预测数字到时候会不会出问题。这种一千七百多万分之一的概率事件,任何一点细微的差别都能导致截然不同的结果。这个领域超出马肃理解范围,现在的打算是,就当一次赌博,花个几千块搏好几千万的勾当,赢了改变人生,输了就当科学实验。
从2003年到2006年,崭新的高中生活,马肃看到底下充满无奈的叹号,高考结束那会儿,以为终于脱离苦海,即便大学以后无数次回顾高中生活,觉得自己本可以做得更好,但是不管怎样,他都没想过重来一次,重来一次题海战术,重来一次每个礼拜一次的密集考试。如果知道会有这次经历,他肯定好好记住当年高考的题目。问题是,二十年过去了,除了语文作文题目,其他的都早已随着时光冲刷变成尘埃。
想到这里,一个笑话突然浮现在马肃脑海中,一个念过四年大学的高校毕业生再去参加高考,分数肯定没有当年那个高中生考得高。何况马肃这种大学毕业将近二十年的人。
想开心点,他们这一届正好是江东省高考改革的那二届,延续3+2考试科目设置方案,满分750分,一共考5门,每门150分,其中三门必考,数学,语文和英语,其中外语科目听力为30分,数学不分文理科。“2”为在政治、历史、地理、物理、化学、生物6门学科中由考生自主选择2门考试科目,其中一门必须符合有关高校提出的选考科目要求。
数学啊数学,马肃想到这里唯有掩面叹息,英语因为出校门后用得到,经常翻阅英国资料,美剧也看得不少,水平还算不错,口语和听力只会比以前更好,语文这种东西,马肃还是相当有信心的,特别是还记得作文题目。物理,化学,数学,高中毕业后就很少去碰,还好化学和物理底子还在,高中一向发挥平稳,关键是数学。
高中时代数学他就落差很大,考过全年级唯一一个满分,也考过丢人的及格分。高考的分数比及格分稍好一点,一百零三分,相当丢人的分数。其他几门分数,语文一百三十四,物理一百三十,都算正常较好,化学一百一十九,正常,英语一百一十二,正常偏低,总分五百九十八,比本一线高了将近三十分,但是比马肃自己预期低了二十分。
这很正常,数学老罗就批评过马肃,说他数学基本功太差,所谓基本功,就是做题时那种严谨仔细的态度和清晰准确的思路。改革后的数学试卷其实很规范,总分150分,按照易:中:难=4:4:2的比例分配分数,简单和中等难度是马肃认真就能拿到手里的,最后难的30分,以马肃的程度,对自己的要求,起码得是一半,这些分数拿到手,才想别的。
很可惜,辜负了老罗对他的期望。老罗对他其实挺好,老早就让他放弃竞赛,不管是数学还是化学,老老实实把基本功练扎实,多做题,在做题的过程中培养考试习惯。可惜马肃只听得见前半句话。踏上工作岗位之后,马肃为此吃了不少亏,狠下心来才一点一点把那种马虎大意的习惯慢慢改了过来。
现在习惯有了,但是一切都需要从头再来,从头做题,从头培养题感,从头领会出题者的思路和考察方向。这些东西说得简单,但是看不见摸不着,全靠自己一点一点领会。偷奸耍滑那是一点用都没有,除非他自己能记得高考数学的题目。
至于实验班让他头痛不已的物理和化学,马肃倒是一点都不担心。比如这一次期末考试,150分的物理试卷,他只拿了九十来分,刚过及格线,但是实验班的这种情况主要还是在马肃的心态上,他还没有完全适应实验班这种快节奏高强度的学习方式,老黄是实验班物理老师,也是秀安中学物理竞赛金牌教练,教程安排上一个学期的无理数,他一个礼拜就能翻完,然后带着他们兴致勃勃地向难题发起进攻。至于课本上的重点和要点,全靠学生自己学习领悟。
马肃在这种天才式的教学方式中一败涂地,但是到了高中,换了新的物理老师,他的物理成绩上升的很快,150分的考卷,他基本稳定在120-135分之间,即便是加强班上,也是前百分之三十的分数。
至于化学,他在化学上很花了一番功夫,也是他高中三年唯一在竞赛上有所收获的科目,江东省化学竞赛三等奖,其实没什么用,但是对马肃这种天生对奥林匹克竞赛没什么兴趣,也没这个能力的人来说,绝对是一种肯定。他的化学成绩比物理成绩更稳定,有两三次拿过全班最高分。
老实说,这一次的穿越时机选得很好,考试之后,暑假开始之间,不然就算马肃对自己的物理和化学再有信心,十来年没去动它,考场上的分数绝对比现在更惨。一个暑假,从七月2号一直放到八月23号,五十来天,足够马肃把那些尘封的数理化知识重新拾掇起来。
看来这个暑假会很辛苦啊,马肃看了看趣÷阁记本上零散的安排,这也是三十八岁的马肃和十六岁马肃的区别。三十八岁,在职场混迹十来年,知道自己身上欠缺什么,懂得利用任何时机弥补身上的不足。到马肃大学毕业后的2010年,本科学历早就不如狗,唯有名校的光环还能在入职的时候发挥起那么一点两点光辉。平江大学在江东省范围内还算不错,出了江东省,基本就没人当回事了,马肃因此走了不少弯路。
有机会重来一次,马肃还是很不甘心当年看到同班同学往石城往北京往上海,自己只能灰溜溜跑到平江市读大学的场景。反正2005年还远,自己一时半会还想不到挣钱的方法,老老实实念好书,算是对自己现阶段的人生负责。
一边在趣÷阁记本上计划着暑期生活的作息,伍秀培的声音突然消失,马肃不大习惯地抬起头来,只见老伍黑着脸站在讲台上凝视着底下学生,但是马肃周围却全是嗡嗡地说话声,而且声音越来越响。
转头一看,果然,实验班窗外已经站了六七个中年男女,都在好奇地朝教室里张望,没心没肺的还隔着窗户跟里边的同学打个招呼。马肃马上反应过来,这都是实验班同学的家长。毕竟班里一多半的人家都在海岩底下各个区,实验班从年龄上说到底都还是初三刚毕业的学生,大多都是87年88年出生,十五周岁上下,学校肯定不放心让他们自己回去。
家长们在教室外边互相寒暄,毕竟能进到这个班的,都是各自学校的佼佼者,这些家长平时也是听惯了老师和其他家长的奉承话,对自己小孩都是很自豪的,一张嘴都是我们家小孩怎么怎么懂事,怎么怎么厉害,然后相互交流一下同为优等生在原来学校享受的诸多尊重和特权。
马肃留心了一下,自个老爸还没到,这很正常,通知是上午十一点放假,现在还不到十点半,从青禾镇卢墩村到秀安中学,光坐车都得三个钟头,算上等车、走路的时间,老爸没赶到也很正常。
伍秀培看到底下越发热闹,冷着脸用力敲了两下讲台,然后开始重申课堂纪律的重要性,没讲两句,隔壁班的欢呼声突然掀开中间的墙壁,海浪一样扑进实验乙班的教室。不用说,肯定是实验甲班那位任性而又帅气的班主任周蕾看到窗外的家长,大手一挥直接宣布放假。果然没过一会儿,一班同学热热闹闹的身影就从二班窗前经过。
教室里又有一股暗流涌动,大伙都眼巴巴地看着伍秀培窃窃私语。这个时候伍秀培身为政教处副主任那种处变不惊的能力就显得特别重要,只见她清了清嗓子,不紧不慢继续贯彻她的思想教育,列举了好几个本学期发生的好的坏的个别案例,然后总结学习方法和精神状态在学习和生活中的重要性。
老实说,实验二班学生的学习成绩不如实验一班也不完全是学生的原因。毕竟当初分班完全按照分数平均分配,第一名在一班,第二名和第三名就在二班,第四和第五在一班,以此类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