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马肃外公过世,几个舅妈急吼吼的去厂里轧账,发现啥也没剩下,大舅妈就怀疑是马肃老爹贪污了外公的钱,还打算到派出所去告马肃老爸,派出所的民警就问了她情况,直截了当地说了,这稀里糊涂一堆事都是她自己的猜测,没有证据,派出所没法立案,大舅妈这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为着这事,马肃老妈记了大舅舅一辈子的仇,三个舅舅家,算大舅舅家马肃来往最少,闹得最僵的时候,马肃连春节都不上大舅舅家。后来关系缓和,也总不咸不淡的,但是到马肃考上秀安中学实验班的那个寒假,三舅妈压岁钱一给就是两百,还多给了马肃两百块钱奖金。
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每次碰到马肃,三个舅妈里就属大舅妈最热情,口气也最熟稔。长辈们的恩怨马肃没必要参与其中,但是老妈老在马肃耳朵边上念叨这些陈年旧事,导致马肃对胖胖的大舅妈心里还是有点想法的。
“再怎么忙,吃顿饭的功夫总归有的。大侄子这么多年才回来一次,怎么也要过来瞧瞧。”大舅妈笑呵呵地说道,“咱们老何家拢共就这么个男丁,后天秀秀结婚,还指望章章出大力气呢。”
何翰章当兵三年,回来正巧赶上何明秀的婚礼,从大舅妈的角度,算是给足了她面子,他是招女婿入门,何明秀生得小孩也姓何,那就跟生儿子差不多,不过他这么说话,同样只生了个女儿的小舅妈脸色就稍稍有点僵。
马肃转了一圈,没见着外婆,就问小舅舅,“外婆呢?”小舅舅朝房间努了努嘴,大舅妈就在旁边笑道:“到底是高材生,素质就是高,来了就问你外婆,你外婆小时候算没白抱你。”
这话就有点含沙射影,小舅妈脸色沉了下来。当年外公办厂办店的时候,大舅妈是拼命往自己家捞钱,这事连马肃老爹这种相对比较外的人都知道,二舅舅小舅舅都住在一起,当时就闹得风风雨雨的。
二舅舅人比较精明,知道多闹没用,也就变着法把店里的东西往家里拿,外公因为一碗水没端平,就没好多说他什么,小舅舅人老实忠厚,小舅妈蛮横泼辣,都比较没有心机,也就是海岩人土话说的戆,小舅妈更是不管不顾大吵大闹,弄得家里鸡犬不宁。
外公什么人,从小大少爷脾气,你不声不响占点他便宜,他理亏不好意思发作,当着面这么落他的面子,他脾气发得比你还大。又被大舅妈在旁边一撺掇,直接一脚踹开小舅舅家大门,拿着拐棍连盆带碗一顿乱砸,把大舅舅家能砸的家当砸的稀烂,转头还要找大舅舅拼命。是外婆和马肃老妈两个一个抱住外公,一个抱住大舅妈,这才没让事情闹得更大。大舅妈看到这边闹起来,马上回家大门一关在阳台上看好戏。
为着这事,小舅舅一直对外公有意见,后来外公过世,厂和店也剩不下什么东西了,三个舅舅把外公东西一分,就都不大想管上了年纪的外婆,让外婆一个人住在老房子里。外公生前曾经给外婆留了一趣÷阁钱,这事三个儿子都不知道,估计是大舅妈跟外公处得好,知道了这回事,外公过世还没多久,有一次外婆到马肃家来住了几天,回去的时候家里翻得一塌糊涂,外婆一问邻居,她前脚刚走,大舅妈后脚就摸进了屋。外婆心里知道不对,床头柜里那张存折果然没了踪影,赶紧跑到大舅妈家讨东西。
大舅妈什么人,关系推得一干二净,外婆争也争不过她,骂也骂不过她,骂到不可开交的时候,还被大舅妈赏了一记耳光。这事在当时闹得挺大,外婆要强了一辈子,人到晚年碰着这种事情,算是心灰意冷,走都走到延州火车站,打算躺在轨道上自杀,后来想到马苏老妈和小孙子何翰章,咬咬牙还是从火车站走了回来。在家门口碰到急得发疯的马苏老妈,娘两个抱头痛哭。
也因为这件事,马肃小时候从来不去大舅舅家拜年,两家也从来不来往。当然,马肃外婆做事情比较精明,干什么都喜欢留一手,外公做人稀里糊涂,好吃懒做,脾气又臭,好歹风光过几年,外婆跟在他身边,多少存了点钱,她自己又有工资可拿,加上外公给她的,手里积蓄不少,而且存折她从来不放在一起,东一张西一张,都藏得好好的。当时马肃老妈手里都有一张外婆八千块钱的存折,算是借给老妈用的。
大舅妈拿走了其中一趣÷阁,但外婆家当尚在,足够安享晚年。她就选中了二舅舅,一来二舅舅比较精明,在大舅妈引起的家庭纷争里不争不吵,严守中立。二来二舅妈看起来比较老实,既没有大舅妈那种坏脑筋和心机,又不像小舅妈那么泼辣蛮横。三来三个舅舅,就二舅舅家生了一个带把的,算是老何家的独苗。
二舅舅知道外婆有钱,对外婆很殷勤,所以心照不宣的,外婆就住进了二舅舅家。十年之间,二舅舅翻新了楼房,一会儿开饭店,一会儿办养鸡场,一会儿又买卡车搞运输,没一个搞得成,净瞎折腾,因为省钱,卡车没办保险,出了车祸,赔了一大趣÷阁钱,二舅妈从小在家里带孩子,这里痛那里闷的,每年都要去好几趟医院,开销也不老少,外婆那点养老钱差不多全填了进去。
到00年光景,二舅把外婆的钱花的差不多了,轻飘飘扔了句分家,意思是外婆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不能让他一个人养着外婆,就把外婆赶回十年没人住的老房子,三个儿子平摊生活费。
大舅二舅这两个,一个掏了外公的本,一个掏了外婆的本,小舅妈啥也没捞到,当然不乐意了,大舅舅还没吱声呢,她就吵吵闹闹,连带着把外婆一起骂进去了。大舅妈这个时候又起来闹事情了,她的意思是,大家都是儿子,前面的事情不说,以后每家分担生活费,一个月多少钱说好,小舅妈直着脖子就是不给,结果大舅妈就联合二舅妈,说服外婆到青禾派出法庭起诉了小舅妈。一连上了几次庭,小舅妈属于典型的没脑子,三个舅舅,属小舅舅最吃亏,结果他当着法官的面胡搅蛮缠,说又说不到重点,连法官都觉得她不是东西。结果赡养费照付,还得了这么个坏名声。
外婆本就身体不好,一直有心脏病,几年间接连碰到这种事情,身体垮的很快,99年马肃上小学的时候,还经常跟着外婆下地干活,到02年外婆已经瘦成竹竿,头发花白,腰背佝偻,眼神微弱。
这种情况下,外婆根本没法自己一个人住,只能三个舅舅和马肃家四家轮着住。每次轮到住马肃家,外婆都是早早得来,月末不肯回去,每次看到外婆在马肃家快乐而又担忧的样子,马肃就忍不住劝老妈,让外婆就住在他们家算了。但是马肃老妈也有自己的难处,马肃老爸老妈两个,养着马周、马肃、马泓三个孩子,三个孩子两个在上中学,大的还没成家,现在还要照顾外婆,实在没有这个精力和时间,而且外婆这个情形,随时都要进医院的,要真长住在马肃家,三个舅舅的德行,就有脸一点不管不问,到时候住院费医疗费全都得马肃娘老子掏,他们家实在也没这个能力。用马肃老妈的话来说,外婆要强了一辈子,结果毁在三个儿子手里。
记忆中外婆还能坚持一年半,到马肃高二下半年,外婆在经历了一小段闹剧般的相互推诿之后,悲惨地离开了这个世界,马肃被老姐马周从晚自修上接回青禾,第二天早上赶回秀安中学,劈头盖脸的大雪下了一整夜,到处都是冰冷的素白。
一会儿工夫,表姐何丽娜搀扶着憋着嘴的外婆走了出来,何丽娜是二舅闺女,比马肃大四岁,是个体格瘦弱但是性格坚强的姑娘,从小学习成绩比他哥哥好,中考没有发挥好,但是怎么样也能上桃陵二中,接过二舅是出了名的老土,而且重男轻女,自己上学的时候从来不肯好好念书,认为读书没什么用,儿子都没考上高中,自然也不会花钱让女儿上高中,初中毕业就打发何丽娜到工厂上班。
何丽娜比较要强,一边上班,一边偷偷攒钱,她脑筋灵活,人又能干,马肃高考那年,她就自己跑到延州开了家小超市,后来嫁人,生子,生活逐渐富足,总算摆脱了原生家庭对他的伤害。
当然,她开超市不久,碰到他哥何翰章复员回家结婚。何翰章人没回家,家里已经开始重新装修,置办新家具,二舅这辈子捣鼓东西不少,钱基本没赚多少,还往外倒贴了许多,一家人都巴望着从何丽娜手里弄两个钱,因为这事何丽娜和二舅家闹得挺不愉快,后来何丽娜嫁人,二舅舅扯着嗓门喊打死也不去,还是几个舅舅劝了好久,才勉勉强强露了脸。
当然这是后话,如今的何丽娜还没有以后的泼辣劲儿,又黑又瘦,说话起来细声细气,脸上总带着点温和的笑容,她扶着外婆坐在门口荫头下,大概是唯一的孙子从部队回来,外婆干瘪的脸上露着久违的喜气,见着马肃,声音抬了八度,大声说道,“肃肃来了啊,我听说今年中考,你考得蛮好哇,是秀安还是市一中啊?你娘老子这几天快活了。”
马肃心里刺痛,现在的外婆还只是记不住事,到了明年,外婆就开始不记人了,谁都不记得,连老妈何巧芝都不记得,偏偏记得小舅妈大舅妈这两个折磨了她大半辈子的儿媳。实在也够残忍的。
何丽娜跟马肃也挺要好,见着马肃,笑着打了个招呼,“总算见着你了,就这半年,姑姑在街上碰到我两次,每次拉着我至少讲半个钟头,一大半都跟你有关系,就跟我没见过你小时候呆呆傻傻的样子似的。怎么样,大城市的生活还习惯吗?”
“也没什么习不习惯的,处着处着就习惯了,大表哥一个人去广东的时候,跟我也差不多年纪。”马肃说道,“大表哥呢?”
“在厨房里忙呢,整个一炊事班班长。”何丽娜吐槽两句,朝马泓伸出手,抱住马泓肩膀,“怎么样这次中考,能不能和你哥在秀安中学顺利会师?”
“我才不跟他一个学校呢,成天活在他的阴影下,我有意思吗我?”马泓翻了个白眼,替自己找了一个十分恰当的理由。
“说得好,我就喜欢你这么有性格。”何丽娜向着马泓竖起大拇指,“咱们不去秀安,按照咱们小泓泓的水平,那就是市一中喽?”
“不知道,录取通知书要到18号才出来。”马泓难得地害起羞来,听得身后二舅舅又开始起哄。“呦呦呦,还害臊,上个市一中有什么好难为情的,人家没考上高中不一样上学?”
马肃来的时候有准备,看着三个舅舅都在,掏出兜里的芙蓉王,从大舅开始散了一圈。三个舅舅都是烟鬼,大舅舅日子过得比较好,平时抽十二块钱一包的利群,二舅最穷,但是抽的方便不肯降低档次,口袋里的是十块钱一包的红塔山,小舅人老实,手头也不阔绰,还有小舅妈管着,平常就抽五块钱一包的红梅。芙蓉王二十块钱一包,其实几块钱对烟来说没多大区别,但是三管大烟枪还是笑呵呵接过烟。
二舅性子比较流里流气,一边点烟,一边说道:“到底在市里念了半年书,出手就是芙蓉王,你爸妈也不在这,想抽就来一根,舅舅肯定帮你打马虎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