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伴尚未作出反应,他就又补了一句,“不过也快死了。”
惊弓之哈根达斯想起自己的遭遇,连忙提醒道:“你小心点,没准他也会在濒临死亡时反击。”
克雷德笑了笑,正要说话,已经被旁边的头骨抢答了。巫妖移动到那具“尸体”上方,又一次端详着它,这时才说:“一天内发生两次?我可不认为会那么巧。这个人……这个人好像没有呼吸了,即使生命之火还在燃烧,熄灭的可能性也远远高于复苏。啧,他的衣着很精致华贵,似乎就是受保护的贵族少爷……”
它一边说着,一边向下降去,开始寻找除了家徽之外的,可以证明其身份的东西。与此同时,它又说:“你们对此有什么想法吗?要救他吗?”
克雷德神情依然平淡,“我不擅长救人,而且他伤势确实很重。没有人能担保他会就此死去,还是成功醒来。”
“啊,那就是让他自生自灭的意思了。”巫妖冷冷说。
苏眉受不了他们毫无营养的对话,在床上插嘴问道:“他的伤同样来自邪兽鬼吗?”
“还有邪兽鬼的骨骸仆从。”
在克雷德看来,其实还不能就此断定,杀害这行人的凶手必然来自深渊,因为邪兽鬼在哪里都生活。说不定事有凑巧,贵族少爷及其护卫狼狈出城,一路喧哗吵闹,引起本地邪兽鬼的注意,才不幸被杀。然而,连奥斯都知道,这种可能性相当小,最好还是把注意力放在亚休摩尔的手□上。
活火熔狱中,不存在从外面聘请而来的邪兽鬼高层。苏眉从未亲眼见过这种生物,但听说过它们的大名。若把奥斯称为狗头,那么邪兽鬼就是虎头人,聪明狡诈,战斗力强大的虎头人。它们的外表具有野兽特征,常常被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轻视,得到“兽人肯定智力低下”的结论。
实际情况恰好与此相反,邪兽鬼中能人辈出,常常诞生施法者,头脑绝不弱于任何一个种族的法师,还特别喜欢体面讲究的生活方式,动辄买一身丝绸长袍来穿,连刀鞘都要用金银打造,再镶嵌珠宝。不过,它们习性和人类不同,数量又少,所以从未建立帝国、王国之类的国家,要么小数量群居,要么当独行侠或鸳鸯大盗。
克雷德之所以一眼判断出凶手身份,是因为认出了护卫身上的伤口。那些伤口狰狞恐怖,鲜血淋漓,活像被猛兽撕咬拉扯出来的,地上还留着辨识度极高的带血脚印。整个凶杀场景透出邪兽鬼作案的气息,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
至此基本可以断定,死掉的人都具有骑士身份,包括那位年轻女性。他们死前经过一番苦战,最后不敌身亡。三人的脸被抓烂,无法辨认容貌。其他人满脸恐惧愤怒,仿佛死前见到了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完全可以用“死不瞑目”形容。想必他们成功出城,最终仍被敌人跟了上来,死也死的很不甘心吧。
还没死透的那位遭到巫妖和半魔的围观,沐浴在两人无情的目光下。苏眉翻了翻储物袋,发觉奥斯把药草浸透的绷带放在了普通包裹里,已经全部遗失,只好拿出她自己制作的止血药膏,让狗头过去救人。
奥斯勤奋地执行了她的命令,直接开始打扫这个凶案现场。他先把伤员拖出血泊,擦擦干净,才像不要钱似的,挖出大块药膏涂抹伤口,惹的巫妖又一阵叫嚣,嚷嚷着“你知道那东西多贵吗,你和你的劣魔大人一样浪费”。
即使如此,伤到那种地步,再昂贵的药膏也只是聊胜于无,得看受伤者本人的体质和运气。
这名伤者还很年轻,大概在二十岁上下,五官棱角分明,容貌颇为英俊,留着短短的栗色卷发,脸颊上被利爪划出一道伤口。他脸色惨白如死人,和他一比,苏眉都能称的上健康活泼。头骨绕着他低空飞行,从衣领、衣襟上的花纹,看到手上戴的金质宝石戒指,还颐指气使,要狗头进行搜身,把他的随身物品都掏出来。
苏眉觉得它的行为酷似掠夺尸体。但这是为了辨认身份,她也不好说什么,只能默默旁观。过了好一会儿,巫妖才说:“你们有没有觉得可疑?”
克雷德淡淡说:“可疑又怎么样?”
苏眉用仍然很柔弱的声音说:“我觉得我们是全世界最可疑的人。”
奥斯恭敬地说:“哈根达斯大人说的对。”
“……你们就没有点聪明人该有的好奇心吗,”巫妖愤怒地说,“克雷德,你确认这是邪兽鬼出手,绝非伪造?”
克雷德平时沉默寡言,一碰到和战斗有关的问题,便进入专业状态,做出精准、利落、老练的判断,话也多了起来。他回答道:“我不能绝对肯定。也许有人伪造了形状如同邪兽鬼爪子的武器,拿着它,模仿邪兽鬼的战斗方式杀人。也许凶手使用变形术,变成了邪兽鬼。但我还要重复一次——这种可能性太小了。”
巫妖罕见地没有寻找话中漏洞,利用漏洞对他进行言语攻击,只说:“好吧,其实我也这么想。不过我很奇怪,深渊里的任何生物都比凡世同胞凶残。他们追了上来,进行惨无人道的屠杀,最终却有一个人侥幸生还?”
“不是所有生物都像恶魔那样,喜爱吃受害者的心脏,而且这个人类体质非常强健,对常人来说必死的伤势,他仍有一线生还机会。”克雷德语速很慢,显然说话的时候也在思考。
苏眉一直专注地听着他们的对话,充当合格的倾听者,仿佛和克雷德掉转了身份。她没去近处观察伤者,却也看得出来对方受伤严重。因此,巫妖刚提出疑问时,她还觉得它太多疑了,连这样的重伤都要质疑。但她始终不发一言,沉默着接受了它的猜测。
这并非因为她了解邪兽鬼,觉得它们不会留下活口。她只是相信自己的直觉,感到事情没这么简单。这个血腥气无比浓厚的小屋中,发生的事情和那座小城有关,和深渊也应有脱不开的关系。按照亚休摩尔的行事风格,若非必要,它不会突如其来袭击凡世。
听巫妖的言外之意,这帮人的战斗力应当比较强悍,并非靠着家族庇护拿到骑士身份的水货。这样一来,事情便更加奇怪了。这样一队人离开遇袭地点,固然有抛下无辜平民不理的嫌疑,对袭击者来说却是好事。它们何必多此一举,动用更强大的力量追上来,将他们悉数杀死?
苏眉准备理出一个头绪,证明她也懂得推理。但她的状况还是那样,一思考过度,就感觉头痛欲裂,只好先把做柯南的心收起来,问道:“海恩哈姆,你连人家的钱袋都掏出来了,看出了他的身份吗?”
头骨绕了最后一圈,然后缓缓上升,停在光亮术的光球旁边。不知是天性使然,还是刻意如此,它总能找到最合适的位置,凸显自己的存在感。苏眉有气无力看着它,真想喷它两句,却听它说:“这就是我要说的事情了。不出意外的话,地上这个快要断气的家伙身份高贵,是堪莱亚的拉法尔冯特家族继承人,堪莱亚王后的弟弟。老实说,我不记得这种毛头小子的名字,但剑柄上镌有全名。他名叫维恩,钱袋和衣服上的徽章都表明,他拥有子爵的爵位。”
苏眉说:“如果你不多解释一点,我们是听不懂的。”
巫妖恨铁不成钢地说:“看来我错了,你果然还是被那老头打傻了。”
克雷德此时已经离开重伤昏迷的继承人先生,坐回床边。他和苏眉就像两个小学生,坐在那里,等候巫妖的讲解。听巫妖这么说,他投去警告的一瞥。巫妖一阵气闷,冷笑道:“行,现在你有了一只庞大的保镖,那我就多说两句吧。”
这片大路上有多个国家和势力,有终日混乱,受到逃犯青睐的无主之地,也有不被任何人统治,专门用来贸易和交流的的联盟驻地,可以用“群雄并立”来形容。堪莱亚王国位于大陆偏北的地方,是个内陆小国,气候相对寒冷,国力也没那么强盛。
往堪莱亚国境的东南方向走,不用多久,就会看到一望无际的大海。那里有个地方被称为“黑风海岸”,布满森林、沼泽和陡峭山岭,也是海恩哈姆的法塔所在地。尽管它面朝大海,但春不暖花不开,还流传着高塔头骨的恐怖传说,向来被人敬而远之。
因此,巫妖辨认出索乌兰的身份,又看到寒冷贫瘠的环境,立即断定他们正身处堪莱亚的国土中,同时断定这里离黑风海岸不远。苏眉觉得它心平气和,没有撒丫子直奔法塔,正因它不需要着急。但它从未想过,一进凡世,竟然连续遇到意外之事,连王后的弟弟都满身伤口,在他们附近的地板上挺尸。
海恩哈姆大人既高贵,又伟大,成为巫妖之后,很少与可怜的平民打交道。它存有各国重要贵族的资料,并随时收集信息,更新资料,以便决定自己该招惹谁,该和谁进行联盟。堪莱亚国力有限,爵位也有限,值得一提的大贵族就那么寥寥几家。它看完徽章后,便发觉这些人隶属于拉法尔冯特家族。
据它所言,王后已经四十多岁了,是堪莱亚王的第二任王后。很可能她登上后位,这个弟弟才出生。但无论年纪如何,维恩先生都是家族的直系血脉,注定有着光明的未来,在父亲死后继承势力和领地。
既然他的身份如此显赫,那么受到骑士保护,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这同时又证明了巫妖的推理,即这些骑士战斗力高于正常水准,敌人的力量却更强。
巫妖说到最后,似乎露出了一点喜爱八卦的多事天性,沉吟着说:“如果我没记错,最后一次听说这小子的消息……我想起来了,由于王后多年没有生育,似乎他准备和堪莱亚王的堂妹订婚,加强王后家族和王室的联系。”
苏眉不禁看向依旧没有声息的维恩先生,心中涌起同情,苦笑道:“看来,他近期无法履行婚约了。不过我有一件事想不明白,难道这地方是他家族的领地,不然像他这么显赫,又这么年轻的人,怎会出现在那座小城里。依我看,那座城市可没什么出奇的地方,更像个大型乡村呢。”
克雷德素来不关心事情□□,只关心如何解决已经发生的事,直至听到苏眉的问题,才屈尊想了想。巫妖则走另外一种风格,早在心中列好答案,此时缓缓说:“难道你已经忘了,是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啊……”
刹那间,苏眉居然有了豁然开朗的感觉。如果她要去某个毫无乐趣可言,连风景都很一般的地方,必定因为那地方有着吸引她的事物。那座小城简直普通到不能再普通,连像样的抵抗都没做出,就毁于一片火海,却隐藏着一位能够使用神罚的老牧师,还吸引了亚休摩尔的注意力。
若说老牧师和这件事无关,她绝对不会相信。而维恩先生前来此地,极有可能是为了拜访那位老人。毕竟除此之外,大概只有绝顶美丽的平民女子可以吸引年轻贵族了。
忽然之间,她意识到另外一件奇怪的事,脱口而出道:“他把我打成这样,那谁把他打成了那样?再怎么说,我拥有深渊领主级别的实力,纵使受到莎婕娜毒素的影响,也应该胜过绝大多数普通人,可见那位老人拥有很强的力量。”
巫妖淡淡说:“没错,他销声匿迹前,本就是堪莱亚最负盛名的晨曦圣殿主教。”
“可他死在卧室里,他的伤口从背后贯穿到腹部,”苏眉终于找出了心底的违和感,一边回溯着卧室里的画面,一边狐疑地问道,“他临死前都有办法打伤我,却没能迈出卧室和敌人作战,为什么会这样?”
巫妖忽然笑了,那是一种愉快的笑声。苏眉觉得,如果它有表情,那表情一定刻薄嘲讽,又极为愉悦。它说:“哎呀,我真应该和傻大个打赌,赌你什么时候会想起不对,或者永远想不起来。”
“……”
克雷德终于开口帮了苏眉一把,平静地说:“海恩哈姆,你不要再说废话了。”
“很可惜,我不知道答案。有些时候,某个地方发生惨案,死者的灵魂充满怨恨,变成不死生物,日夜徘徊在自己死去的地方,一遍遍回放惨剧如何发生。索乌兰明显不是这种人,而且他的灵魂已经粉碎,哪怕我想召唤它问话,也不可能办到。话说回来,劣魔,你对此有什么看法?”
苏眉恢复与否,巫妖都称她为劣魔。她已经很熟悉这个称呼,并不打算让它改掉,只犹豫一下,便说:“我只能想到,他房间里出现了更强大的敌人。也许亚休摩尔亲自出手,也许他手下的魔将出手?说不定老牧师隐居之前,曾经和邪兽鬼结过仇,几十年后承受了来自深渊的报复?”
巫妖和克雷德发觉异常之处后,心里都产生过这种想法。但克雷德并不真正关心,而巫妖又多疑善变,立马想到一些更黑暗,更阴沉,更能体现人类阴暗面的理由。它发现维恩还活着后,更加深了对真相的怀疑,但它已经判断失误一次,不想短期内判断失误第二次,便说:“也许吧,反正只是猜测而已。现在最重要的是,如果这家伙死了,你们打算怎么做,他没死,你们又打算怎么做?”
奥斯还在卖力地整理维恩,未曾参与谈话。即使他参与,估计也只会说“大人们说的都对”。克雷德已经确定跟随苏眉行动,只在必要时候才说话,也没有吭声。
苏眉摇了摇头说:“我想,我们没有太多选择。他死了就死了吧,反正这么重要的人失踪,总会引起家族重视,挖地三尺也要找到他。到那个时候,我们可以直接离开,你想去你的法塔也行,想去其他地方也行。如果没死……没死那就最好不过了,我可以装成普通的人类女性,把他交给救援力量,然后我们再离开。亚休摩尔固然恶名在外,但它的敌人是莎婕娜大人,可不是我。”
“我倒有个比你更好的主意。”巫妖说。
“……那你到底为什么要问我!”苏眉怒喷道。
巫妖可能也觉得这么说不够厚道,先咳嗽几声,才用债主的口气问出了一句话,“你有钱吗?”
钱,是人类社会必不可少的东西。说必不可少,或者有点夸大,因为在某些偏僻荒凉的地方,住民仍在使用以物易物的交易方式,从不使用货币。对于某些种族来说,钱也是它们理解不了的概念,最多用来和人类等智慧生物进行贸易。在深渊的大部分层面中,货币都没什么存在价值,因为根本不存在公平稳定的交易体系。
苏眉早就知道,活火熔狱地下有金河流淌。恶魔勾引诱惑人类时,随手就能抛出把人闪瞎眼的大量赤金。她曾经想过带着金块离开,以免到了凡世起居不便。克雷德默认加入后,她更臆想过他身背一吨黄金的场景,没想到天意弄人,他们现在身无分文。
虽说穷是大家一起穷,但她仍然利用这个机会抽打巫妖,“我本来应该有,但全花在了你身上啊巫妖。我就像会魔法的奶牛,吃进去的是卷轴,挤出来的是材料和法阵。如今我穷的连面包都买不起,你居然还好意思问我。”
巫妖大怒,冷冷说:“你把你储物袋里的东西卖掉,也够吃一辈子的了。”
“你忘了我现在施展不出强力法术了吗,无论怎么吟唱咒文,法术符号都无法成形,”苏眉无奈地说,“想来你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可以恢复?不知道就算了,但我不可能卖掉魔杖和卷轴,我还要指望它们保命。”
克雷德看着他们吵,狗头也在看着他们吵,脸上都挂上了一副不赞同的神情。由于苏眉的确大公无私,几乎从来没有藏私过,巫妖要什么,她就给什么,所以头骨现在底气不足,想不出恰当的话来反驳她。它哼了一声,问道:“算你说的有道理,那你肯定不乐意去抢劫别人了吧?”
“……就算我想,我用什么去抢,用光亮术闪瞎人家眼睛吗?”
克雷德说:“大人,我可以……”
苏眉差点就要把战火转移到他身上,幸亏奥斯抢在她前面,弱弱地说:“克雷德大人,奥斯认为,在这种时候,最好保持沉默,一句话都不要说,不然海恩哈姆大人会骂我……不,骂您的。”
海恩哈姆大人怒视了他一眼,总算还记得自己要说的话,便说:“你心心念念要救人,结果一个人都没救到,还被神罚正面击中,连我都不由得要同情你了。如今再看,大概命运之神也觉得你运气太差,所以安排了一个快死的人给你吧?我在想,既然你重伤,傻大个重伤,狗头完全没有用处,那么我的未来必定不会很舒服。”
若非这段日子以来,巫妖和她同甘共苦,祸福与共,苏眉肯定会开口请它自己飞回法塔去。她冷冷说:“我还在等你的下文。”
巫妖说:“如果这小子生命力足够顽强,真的从致死的重伤中苏醒过来,那么我们可以利用这个机会,为自己争取到最大好处,同时尽可能合理地进入人类社会。别忘了,我的修复还远远没有结束,需要大量珍贵的药剂原材料。我可不想躲在某地浪费时间,等你慢慢痊愈。”
它说到这里,忽地一愣,因为它看到苏眉竟露出了一个甜美笑容。
她笑道:“你不说,我都忘了。如今我已经成功将你带到凡世,我们的约定宣告结束,也不必再受圣誓的束缚。那么问题就来了——我们还要继续合作关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