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安得与君相诀绝』
在青州待了一年,便想着该回云州了。好吧,准确来说,是被一个肉团天天催着回去的。
然而,怎么都觉着还是云州的风景好。
和沈暄说起云州时,他一改平日闹腾的性子,安安静静的窝在她怀里,肉软软的,抱着很适手。睁着莹黑的眼,小嘴巴时不时哼唧两声,糯软的音:“娘~我们还要多久才回家。”
“嗯?”她低头。
“我想见爹爹了。”他道。
回到云州后,依旧住在城郊。
城里变了很多,再没有多少熟面孔了。只是不知爹娘有没有回来。她想,至少应该带沈暄去见见他们。
日子仍平平淡淡的过着,一转眼,城郊的桃林也都发了春芽,几朵小花蕊隐隐有盛开的迹象。
她看着心里有丝喜悦。
近夜,她带着小沈暄站在江浦。
“你爹当初是从这儿离开的,如今娘亲便在这等他回来。”她说。
小沈暄清糯道:“还有阿暄呢,爹爹看到我,一定很开心的。”
她摸了摸他的小脑袋:“你爹看见娘亲才是最开心的…”顿了顿,微鄙弃:“他都不知道有你。”
小沈暄倏地恹恹了,低声道:“没事…爹爹回来就好。”
她低头瞥向他,心里有丝酸楚,顿了顿,语气甚是欣慰:“乖~”
这一夜,春风过,桃夭盛。
清早,小沈暄拉着她的手,指着这一夜绽蕊的桃林,语气惊喜:“娘,你看,桃花开了,爹爹要回来了!”
她望着这片灼灼桃林,一时怔然。
“待城外桃林三载凋零复开时,我必归来,持礼重聘,提媒相娶。定不辜负。”温柔誓言像是犹在耳畔。
桃林花开,良人可归。
她面容上缓缓浮现笑意,阿临,你该回来了。
自花开这日起,她一天中大半的时间都待在江浦。
其实她知道也无需这样,只是,心里不知为什么在欣喜之余,还有些惘然若失。
她待了三年,虽一直风轻云淡明净通透的,但这些年中的艰辛磨折,多多少少也还是会感到酸楚。
她失去亲人,失去容身之处的时候,怎么会不心痛。
她遭受唾骂,遭世人排斥鄙弃的时候,怎么会不难过。
她孤独一身,身怀有孕维持生计的时候,怎么会不艰难。
只是,沈临不在,再痛再难过再艰难也得忍着。
只是,她放不下沈临罢了。
江面很平静,有摆渡人撑船来回而过。有人离,有人归。
她忘了这是第几日了,只有一天,小沈暄眼睛红红的牵着她的手,一向软软糯糯的音哽咽了起来:“娘,桃花都没了,最后一朵都凋零了。”
她有些恍惚的看向沈暄,良久,像是才听懂他的话:“哦…桃花开败了啊。”
她抱起小沈暄,笑了笑:“没事,不过落了些花,阿暄别难过。”她顿了顿,最后望了一眼江面,青山依旧。声音微低:“娘带你回家吧。”
两月后,云梵找到她。
他语气难辨:“他终究没回来。”
彼时,她正拿起一杯热茶要喝,听了他的话,手一顿放在桌上,另一只手抚了抚腕上的红绳,这已是习惯。
“他负了你。”云梵又道。
“哦?”她抬眼,有些疑惑,沉默了一会,缓声:“他只是没回来而已。”
闻言,他竟笑了一声:“他…只是没回来而已?”他把‘只是’二字念得稍重,有嘲意:“傅笙,你是知道这意味了什么。”
是,她知道。
“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她声音平静:“其实,一个人的等待不在于时间的长短,重要的是等待的人,他会回来。为了所爱,等再久乃至一生有又何妨,只是……”
窗外的树一阵婆娑,零落了几片叶子。手中茶盏里的热气已散去许多,渐渐在掌中渗出冷意。
她闭了闭眼,轻淡的音:“只是,他若不回来我便也不会再念着他等着他。或许,我还是会留在这里。但那也只是因为,我也没有想要去的地方了。然而,在此之前,我想我终归是要去长安找他的,我怕错过,也想一切有个始终。”她抬眼淡睇他,拂了拂衣袖:“至于你,我知道你也不会再多作停留了,要走便走罢,但,今日走是不行的,先留着,明日再走也不迟。”
他神色变得微妙,默了一会,方颌首。
她笑了笑,起身朝屋外走去,语气轻悦:“我前些年还埋了几坛好酒呢,今日便拿来与你践行,也当谢你曾经照顾……今日,但作一场欢饮,且抛了那纷纷杂绪,徒扰得人心烦意乱理会作甚。”
她站在屋外,望着悠远舒卷的云,湛蓝如碧的天,远山青郁逶迤,浩浩然然。明媚的阳光洒在她脸上,她舒了一口气:“也莫辜负了这阙好景致。”
翌日,细碎的曦阳从窗外投下,映在她脸侧发梢。
云梵站在床边看着仍旧醉眠的傅笙,她睡得很安静,呼吸轻浅,只是眉却微蹙着,那是从未展露过的惶然不安,那是三年磨折的悲凉,渗入至骨。
他轻声一叹,抬手抚过她脸侧的发:“傅笙,你连哭都不愿……”要他怎么有留下的余地。
昨夜的她,虽已喝醉,却满目悲凉,攥紧他的衣袖,低声,隐有一丝哭腔:“云梵,我好难过…他为什么没回来。”
“你若痛,便哭出来。”他从未想过有一日会对一个人说这样的话。
她顿了顿,眉目间神色缓缓的平静下来,冷声笑开:“痛为什么要哭,我…又为什么要哭。”
多么不堪重负的语气,却偏执到了极点。
只是傅笙,你若去了长安,那我希望你不要再回来了。
他闭了闭眼,俯身抒开她蹙着的眉,眸色微凝。
……阿笙,珍重。
这段时间里,小沈暄也安静了许多。小小的眉眼里,有了几分沈临的沉敛和影子。
屋外,她望着落日天霞,小沈暄牵着她的手也立在一旁静默不语。身后,两人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很萧条。
“阿暄,娘带你去找爹爹好吗?”她轻声问。
小沈暄仰起头看着傅笙,想了许久,才沉静道:“娘,阿暄会一直在你身边。”
她眸色一动,蹲下身抱起沈暄:“嗯…明日我们便去长安。”
一月后,她们到了长安。
一路上听说苍厥欲犯,边境势紧。
然而,长安依然热闹,没有稍减繁华,一如这两个字,长乐安好。
她们来得很逢时,是个宜嫁娶的好日子。
她想,若是沈临回云州了,他们或许也会定在这样一个风光明丽的日子成婚吧。
公主出嫁,一派华贵。
红妆迤逦,飞花翩跹,礼乐不绝。
她在千人万人中,看着婚队而过,看着那人鲜红喜服,端端坐于马上。风流俊逸的眉眼淡漠如水,不斜视不侧眸,这样的从她的生命走过。
声音突然很嘈乱,涌入她的脑海中。
“阿笙,凤求将许,生灵为证,蒹葭成誓,愿执卿相与初心不负。”
谁说的初心不负。
谁说的定不辜负。
“他沈家沈临,不是我们这些寻常寒门之人能依附高攀得起的。”
“古今向来如此,一人身在繁华,一人独守清寥。”
她摇头失笑。世人笑白首,谓谁是荒唐……谁是荒唐?
是他?
是她。
沈暄看着马上之人缓缓而过,面貌与娘画的爹一般无二,一双莹黑的眸中尽是无措:“娘…那不是爹爹吗?”
她蹙眉,张望着这四方繁华景致,满目苍凉。她爱的人,与她隔了千人万人。他在其中,身拥繁华,她隔在之外,落寞仓皇。
她随意的拂了拂衣袖,神情平静,像是拂去了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
微俯身牵起沈暄的小手,声音一如既往的轻淡:“阿暄,你看错了,那不是你爹爹。”她顿了顿,深深匀了口气,语气有丝黯然僵硬:“只是,娘再也找不到你爹爹了…我们回家吧。”
她再也找不到沈临了。
再也找不到,那个眉眼温柔着与她坐看夕阳漫步河岸,给她扯着衣袖,谈着天南地北的男子了。
她这一生只对沈暄说过两次回家。两次里…回的家,都没有他。
以后,也都不会有了。
她怕错过,便来了。
如今,这是便与他的‘终’了罢。
临安府——
凤昭站在绮窗旁,望着漆黑的天幕。
二十一年来,这样独享黑暗的夜,这样孤寂独立的夜,她经历过无数次。
她身上艳红的喜服还未换下,只是将发松了,铺散在肩背。
“沈临,你要我怎样做才好。”她眼神空洞,低喃出声。
她知道,若不是她设计让沈临认为傅笙死了,若不是她设计让沈临知道她在云州为他所做的,若不是她将他们二人并无嫁娶之实泄露给苍厥皇,以国势相逼……沈临是不会娶她。
但,在云州所做的没有半分虚假,她是真的愿意拿出自己的一切去救他。
只是,沈临,你为什么就只念着傅笙呢。
就连今日新婚之夜,也无顾有她的离开,任她独守这漫漫长夜。
一年光阴,春来花又开。
她依然守着个诊摊,几年来这样清苦的日子都过惯了,也不觉得有多难。至少还有沈暄,因而像这样平平淡淡的,也挺好。
沈暄很懂事,从来不会让她操什么心。
小小年纪就不像其他小孩子样,早上醒来,会自己穿小衣服了,会自己叠小被子了。他还想着自己洗衣服来着,但看着他那么小小的身子蹲在一个大大的木盆旁,努力伸长着小手搓着衣服,她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这万一重心一个不稳,便栽进盆里了怎么得好。
可怜这么个唇红齿白灵秀乖巧的娃,怕是任谁看了,反倒显得她虐待幼童似的不近人情。
只是,这么懂事的沈暄,怎么会离开她呢。
那一日,她去病人家里医诊,以至入夜了才回来。
屋外,沈暄没有再一如往常的蹲在门口等着她。
她推门而入,却见他躺在床上,唇色紫黑,脸色苍白。
她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么惊慌。
“阿暄,你怎么了,别吓娘……”她失声急呼。瞥见他手腕上有两道血印,脑海里倏地一阵空白。
那是碧鲮蛇毒牙留下的。
她强抑了心神,替沈暄诊了情况,心里微微一松。只是,她眼忽的一瞠,她采的草药里前几日便没了采樾草,怎么解毒。
顿了顿,她抿了抿唇:“阿暄,等娘回来。”
她入了城,虽然夜深药铺都已关门了,但是她求一求,人命关天,医者仁心一定会开门买给她采樾草的。
然而,街巷上出现一个身影,男子步履不稳,身形摇晃,是喝醉了酒。
从他身侧而过时,她心忽的重重一颤,强烈的不安涌上。
那男子转身,猛地一把抓住她,圈在怀里,令人难受的酒气铺面而来。
她失声惊叫,满是惊恐,低头朝他手臂咬下,一时挣脱而出,却不料又被那人抓住长发,狠力往后一扯,她蹙眉痛哼。
“好香呢。”他在耳畔喷洒着热气,下意识的低喃一声。
她全身一阵恐惧的颤栗,眼瞠得极大,失措哀求:“不要……你放过我,放过我啊!”
她向来都沉静,这一次声音却凄厉惨烈到了极点。
怎么办,阿暄还在家等着她,她不敢想象,若是晚了会怎样……
然而,男子神志已然不清,只出了蛮力不顾她的挣扎反抗,打横抱起进了一条深僻的巷子……
夜色昏昏暗暗,天黑的没有一颗星子,唯一轮孤月苍茫孤凉的嵌在天上。
她躺在地上,浑身也不知是冷还是痛得得发颤。漆黑的发散乱在脸侧,
面容苍白得可怕。双手狠狠深扣于地,鲜血顺着指缝流下,渗入灰暗的地缝间。
她一遍遍嘶声叫着沈临,凄惶绝望的声音破碎在深巷中,无人能应。
渐渐的,她像失去了所有气力,嗓子暗哑至再也发不出音。只望着孤月,眉眼空洞绝望,茫然的,冰冷的,没有丝毫泪光。
只是…沈临,如今你在哪。
也不知多久,男子离开后,她怔然了一会,将残破染血的衣裙穿好,踉踉跄跄的跑出了巷子。
寻到一家药铺,拍打着木板门,一掌一掌落下,印上猩红血印。
“大夫,开开门!求求你开开门啊!”她吃力叫喊道,声音嘶哑得让人心底生寒。
门开了,从里面照出的烛光像是承载了她最后的希望,染着污血的手紧紧攥着大夫的衣袍,失力跪下,神色近乎崩溃,满是狼狈,颤着音:“大夫,求求你…给我一株采樾草,我只要采樾草救救我儿子…好吗?”
待她回去,终归是晚了。
她把沈暄抱在怀中,低头抵着他额间,轻声道:“儿子,你不是说会一直陪着娘的吗……”她音渐生哽咽:“娘找不到你爹了,你也要离开娘了吗?”她托起沈暄的小脑袋,看着他紧闭的眼,曾经,这双眼笑起来时候,那么像沈临。那么熠熠光亮,如今,却再也不会睁开了。
她弓着腰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冰冷的空气进入胸肺,心里却依然空得像是开了个大洞,任寒风冽洌如锋而过,痛得发抖。
为什么,一切会变成这样,怎么可以,都离开她。
沈临,我们之间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泪水顺着脸侧滑下,再也撑不住今夜所接连经历着凄惶悲切到骨子里的痛,连着她几年的悲伤,顷刻崩溃失声痛哭,眉眼间的脆弱绝望浓烈而深重。
又是十一月,今年到云州时,雪落得比三年前要早些。
三年前的十一月云州正值瘟疫,满城荒败毫无生气。只是,近年来人越来越多了,渐渐又热闹如昔,
街巷行里未变多少,因而他走着也觉几分熟悉。
他知道每年此月来云州也有多大意义,然而,他只想来这再走一走。
走一走曾有她相伴的路。
这一日,江浦。天细雪。
一个穿着身白衣的女子,撑着把素白伞从他身边走过。本皆是无意,他也没有看见女子的模样,只是错身而过之时,眼帘略低间却瞥见那伞柄底端缠着几匝红绳……
他转身,拉住她的衣角,声音有些恍惚:“……阿笙?”
她将伞稍给打高了几分,回头看去。如旧的眉眼,却疏离而冰冷。
“谁是阿笙?你可是认错人了。”
他愣了愣,脸色顷刻煞白,退了几步。脑海中像是掀起了万丈狂澜。
傅笙没有死。
那他究竟是犯了了多大一个错误。
这几年……他又错失了什么。
他身形晃了晃,走近了她,声音有些空:“我不知道,你……”要他如何能接受这样一个错误。
他的手微微颤抖着要抚上她的脸,却生生给顿住。傅笙微侧着头,冰冷的眼,如陌人般的淡睇着他。
她低头,像是明悟了什么,缓缓将伞柄上的红绳解下来:“这是我几年前捡到的东西,若是你的……便还给你。”她把红绳递来,那样漠然平静的语气。
见他良久不说话也不接过,蹙了蹙眉,手一翻便随意的扔在地上,冰冷的眉眼一敛,瞥过地上已然陈旧的红绳:“不是你的,那便算了。”
她不再停留转身离去。
“阿笙…别走。”他颤着声。
“沈临!”
她顿了脚步,没有回头,沉声道。身后大雪苍茫,仿佛要将她也融入其中。
“你要知道,有些错误,谁都挽回不了,有些事,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伞檐下,她的眼没有半分感情,一如这雪清清冷冷。
“今后,你无须再来。”音落,她撑着伞一步一步消失在雪间,徒留身后一场雪纷纷扬扬。
他目光空洞,冰冷的雪覆上眉目,清寒入骨。他于雪间静静伫立了半日,风雪湿了衣物,冰冰冷冷的,他却恍然不觉,直至天色渐晚,天际最后一丝光亮散去,他低头将腕上系了六年的红绳解下,与地上的那条放在一处。
阖了阖眼,转身朝着与傅笙相反的方向走远。
地上的红绳渐渐被大雪覆掩,了无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