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光掠影,晨光微曦。从远处崎岖的小道上,由远及近,传来阵阵哒哒的马蹄声。
须臾,三匹骏马出现在苍茫的昼色里。三人各披着黑色的披风,墨发飞扬,脸上沾染上了沙尘,看起来狼狈不堪。可那晶亮的眼却是如幽暗里那点微弱的光亮,却是昙花一现,却亦闪耀斑斓。
骏马飞驰,渐行渐远。半晌之后,只听得骏马一声嘶吼的长鸣声,然后是勒紧马绳发出的声响。为首之人,大掌立于空中,做了个停止前行的动作。
他跃下马头,墨发顺着披风在空中盈成撩人的弧度。那双向来波澜不惊的眸里蕴着讶异的星火,却是在瞬间将之悄然掩去。
“来者请问是何人?”他平淡地询问着前方那人,眸中清冷依旧,可仔细凝之,却不难发现那浅浅氤氲着的危险流光。
那人依旧盘坐在地,对独孤倾尘刚才的话显然视若无睹。冷宿欲拔剑相向,独孤倾尘以眼神示意冷宿不可轻举妄动,然后他暗暗走向那人。
只见那人衣衫褴褛,花白的头发,大约已年过半百。腰间悬挂着一只竹制的葫芦,盘坐在蒲团上,紧阖着双眸,双手不住地轻轻敲打着面前的紫玉木鱼。
稀稀疏疏的声音响彻在这荒无人烟的山谷里,明明这敲打声会让人心生厌烦,尤其是三人已赶了半夜的路程。可此刻三人心中并无任何不适,相反的是,这木鱼声有如醍醐灌顶,让三人均是如沐春风,心里不觉感到阵阵舒畅。
“我三人路经此地,实属打扰。只是有急事欲回,还望阁下海涵通融。”低沉温雅的嗓音响彻的地方,清风拂过,只是片刻,可却无半点痕迹。
半晌,寂静无声。三人脸色渐沉,晦暗的眸光暗暗不动声色地瞥向彼此,正欲有所行动之际,木鱼声方歇。那人抬起头,睁眼之际,却是让三个经历过大风大浪的男人均是吓了一跳。
这个人……竟无眼珠?
三人心中咯噔一响,心上有根紧绷的弦莫名崩裂。
“阿弥陀佛,老衲这厢有礼了!”那人深鞠一躬,扬唇一笑,淡淡的笑声配合着可怖的面容,竟让人有如置身鬼魅之地的恶寒。
独孤倾尘银眸一眯,眸中的光亮有如流星溅玉般,幽光点点,似邪若魅,却也是漾着薄凉的阴寒。
“施主从哪里来?将往哪里去?”
“从远方而来,将往我心在的那个地方去。”
“哦……”那人淡笑着,余音缠绕在唇际,留有余味。“那……却是为何?”
“因为……”独孤倾尘轻蹙浓眉,只是片刻便骤然睁大银眸,眸中带着一抹异常的坚定。“无心不完整!”
“好一个……无心不完整啊!”那人忽而仰天大笑,声音回荡在寂静深幽的山谷里,持续回彻,久挥不散。
“施主骨质仙然,举止偏雅,超凡脱俗,身上透着与生俱来的高贵之气。他日必定能睥睨天下,望断万里山河。”僧人淡笑着轻捋花白的胡须,却忽而微叹一声,又道:“可是施主拥有了不该拥有的东西,便注定了此生要为之背负一切。缘,亦孽啊!”
“你这妖僧!休得胡言乱语!”冷宿拔起剑鞘,剑身寒光一闪,锋芒毕露。那向来冷漠如霜的俊颜上有着浓郁的怒火,却是将所有的愠火,全都释放在那把寒光栗栗的宝剑上。
“冷宿,不可放肆!”独孤倾尘冷眼打断冷宿的话,以眼神示意冷宿关上剑鞘。冷宿紧呡着唇,半晌一言不发,却在望及独孤倾尘越来越阴冷的眸子时不情不愿地收回长剑。那双冷眸,由始至终,都未曾从那老僧的身上收回。
风清扬冷淡地看着这一切,自然将那老僧云淡风轻,镇定自若的模样看在眼底。这个人,是那般的泰然,似乎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毫不相关。谈笑之间,便可轻易将那人身上的匿气洗刷干净。直觉告诉他,这个僧人不可小觑!
“可容老衲给诸位讲个故事?”
“愿请高人指点!”独孤倾尘双手合掌,噙着淡然止水的浅笑,恭敬有礼地向老僧鞠了一躬。而在顷刻间,方才那银眸中闪现的匿气就那般消散不见。
冥冥之中,他感觉这个人的出现,或许正是预示着某些未知的可能。而对于未来,因为有她的存在,即使是如履薄冰,也不可无视。
“多年以前,男人是天上不谙世道轮回的神,慈悲为怀,却是断情绝爱。那一日,他于凤鸾山上修行,一只受伤的雌凤凰飞至他的身旁,他厉眼看穿那只凤凰是早已在凤鸾山修念千年的精灵。念上天有好生之德,他心生不忍,于是施展法术,将那只凤凰治愈。凤凰本是通灵圣物,于那日之后,它便长倚在男人的身前,陪那男人看遍万里山河。
男人刚入神籍不久,六根未净,凤凰之美,却是蛊惑人心。他犹豫着,素手一指,给了那凤凰百年的道行,一念之差,终招祸端。
经男人指点,凤凰涅槃重生,翩若化为人形,成为娇娆妩媚的女子。男人赐她形体,给了她世间最动听婉转的声音。她于是便待在男人的身边,就这样安然过了十年,虽若昙花一现,却是男人这一生中度过的,最美好的时光。
男人本是神仙,能够预知一切,看穿人心,却看不透那只凤凰的心。他千算万算,却不曾想到,从他第一眼曜出慈悲救那凤凰的时候,情根早已深种,无法自拔。
神妖相恋,本就天理不容。当初指点男人成神的师父告诉男子,只有从此不再见她,斩断情根,才可解救这段孽缘。他忍痛离开她,可她却千里追随,不依不饶。可无论她怎样疯闹,男人始终未曾再出现在她的面前。
她于是慌了,凤凰女发怒,人间遭难。谁也不曾料想,她竟有如此大的灵力,将凤鸾山夷为平地。地震,洪水,接踵而至,将人间搅得天翻地覆。而这,终是被天帝知晓。
天帝勃然大怒,可她太美,生生有些蛊惑世人的魔力。以致众神不敢看她晶莹剔透的眼,生怕跌入那汪潭水中不可自拔。几经商量,众神联名天地,将她压至凤鸾山下百年。一百年风吹日晒,雨雪霜寒,凤凰女心中衍生巨大的怨念。某一日,趁海神不备,她运用巨大的念力,发动海啸,人间生灵涂炭,死伤无数。这一次,天帝暴怒,派天兵擒拿凤凰女归案。十日之后,便要处死她。
天上一天,地下一年。十年虽短,却是男人荒芜岁月中最繁华的时光。男人的师父不忍见他**情网,自毁神籍。于是向天帝奏请,命男人亲自斩杀凤凰女。而凤凰女怎样也不曾想到,斩杀她的人,竟是她最爱的人。
情之切,苦之涩。她埋怨上帝不公,既赋予她爱的能力,却为何让她不能爱人。她开始怨恨上苍让她遇见了男人,如果不是遇见他,那么即使是孤独,也好过被绝望与心痛啃噬的荒凉。
临刑前,凤凰女一滴泪氤氲在眼眶里,面无神色地问那男人,你爱过我么?
男人握住神剑的手微微一颤,掩去心上蔓延中烧的痛楚,绝情地说,从来没有!
那一刻,天庭神奇般地飘至飞雪。凤凰女那滴泪凝着心上的疼痛,汇成血泪,滚滚落入红尘。她心中怨念深种,她要,向上天复仇。
于是临死之际她许下个诅咒,每百年凤鸾大陆上出现一个凤凰天女,她拥有无穷无尽的力量,凡人得到她,便能拥有天下。可是凤凰女情动之日,宿命婉转十年,十年之后,生灵涂炭,人间将再度遭难……”
老僧转过眼去,无奈地轻叹一声,谁也没有看到,在那转瞬即逝的瞬间,他眼底急速滚落的尘埃。
“后来,人间果然出现了身纹凤凰图腾的凤凰女。于是千百年来,围绕凤凰天女身上的爱恨嗔痴便从未断过。每当人间涂炭时,男人便再也无法恍若无事地修那上乘的仙法。即是浩劫因他而起,也还由他偿还这情债。他自动请缨将自己贬为谛仙,在滚滚红尘岁月里,找寻凤凰天女的足迹,渡他应渡之人,化解应解之缘……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独孤倾尘身形一征,明明那人说的是别人的故事,他却掩不住心上翻腾的凄厉痛楚,难道说……
半晌,寂静无声。唯有一人,掩不住心上翻腾的洪流,站在原地,却是如石化般静默不动,却止不住心里无限上升的绝望与恐惧。
他曾经听说,一百年前,倾煌出现了一个传奇的女子,此人倾城绝代,身上亦有如火般烈焰的凤凰图腾。世人爱慕她的绝代风华,却更想拥有她身上与生俱来的神奇力量。在一场浩劫之中,她却自杀身亡,死的时候,六月飘雪,身体羽化成灰。而她的爱人,那位倾煌传奇的年轻权相,在那之后,也再无踪迹。
传闻,凤凰天女动情,谁若得之,必得天下!
他原本以为那只是市井流传的听闻,可当年南相得之天女,以十万兵力,打败篡位流皇的故事可谓人尽皆知,千百年来,可谓令人津津乐道。而如今听这老僧叙述,却分明有了一丝真切的蕴味。
必得天下!那么即是说,新的凤凰天女已经出现,而若谁得到她,便就得到拥有这天下的力量。
薄唇轻然向上勾勒起一抹清浅的弧度,可那眸底蕴藏着的光耀熠熠生辉,如流星溅玉般,恍若星子,稍纵即逝。
“高人的意思是?”
“你我相遇,也算有缘。老衲只是奉劝施主一句,是你的别人夺不走,不是你的切莫强求。”那老僧忽而转身看向独孤倾尘,没有眼瞳的眼眶,看得甚是森然恐惧,但他一瞬不瞬地盯着独孤倾尘的眼,像是透过他的瞳眸,看到某些真切的东西。
“我自是知晓,只是某些情感由不得舍弃,即是爱了,便不会放手!”他淡笑着,眸中闪过一抹坚定,眸光深处掠过那人浅笑阖眸的浮影。那一瞬间,心上荡起千翻巨浪,却是浮光跃金,静影成璧。
“罢了,”老僧捋着花白的胡须,露出意味深长的浅笑,似乎早已料到他会如此回答。“一百年前,那人也是这样对我说的。”
三人均是一愣,待回神之际,原地烟雾缭绕,哪里还有那瘦骨嶙峋的老僧的身影。只余三人对影互望,眼底的错愕一览无余。
本以为只是南柯一梦,却没想到深山幽谷,林木之中,却忽然传来那人暗哑低沉的声音。如鬼魅般盘旋在空谷的上方,却是久未息止。
“施主,赠你一言,爱能成为世间最锋利的武器,坚持汝心,方能达成所愿。还望施主珍重!”
话音刚落,万籁俱寂,荒芜丛生。独孤倾尘眸中的光亮却是幽成暗邃,清浅无际。
此刻,晨光乍现,林木的尽头,阳光尽缕,照尽阴霾,万般和煦。仿若刚才的一切从未曾发生。
那人迎着淡柔的晨光,山风欲来,掀起他肩头皮质的披风,墨发随风飞扬。长睫潋成暗影,眉心微蹙,掌心握拳,眼中的坚定却比往常更为浓烈。
斑斓细碎,幽若无华。那人端坐在楠木太师椅上,举杯清酒,对影成殇。
须臾,他暗动太师椅上的按钮,房中景致骤换,而他纹丝不动,贪婪的眸中倒映着那方明黄色的衣袍。他轻蔑地勾起薄唇,仰头将壶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屋内檀香肆溢,静寂空幽。那人缓缓移动步伐,指腹淡淡地轻抚衣袍上镌绣的栩栩如生的龙纹,唇角暗暗勾起淡淡森冷的笑意,却是越发显现妖冶狡邪的泓光。
而屋外,有一双幽深森绿的眼,直直地望着屋内那人贪婪欲滴的眸子。唇角悄然凝起一抹轻蔑的嘲讽,那掩在斯文背后的暗眸,却尽显森冷和冷戾。
哼,独孤倾靖,你想利用我做你的帝王美梦,我便如你所愿,将你推至那万人朝拜的彼端。没有人再对抗我之后还能全身而退,而那代价,却不是你能承受的了的!
晨光照进菲薄的纱窗,白昼暖如昔。明明是四月的初晴,却处处透露着彻如寒冬的冰冷。而隐在角落里,那抹黑影则渐渐消散在阳光照耀的深处。只留一抹凄厉的冷笑,在恍如黑夜的白昼,越显鬼魅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