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你看他……”云朝不乐意了,扭头向正忙着吩咐侍从做事的云昊抱怨。
若是平日里云昊肯定会笑着打趣他一番,而今日他只是蹙了蹙眉,待吩咐完侍从才看了云朝一眼,“听小单来信说,云筝最近不是很安分,那丫头鬼精灵似的,又被父王宠惯了,一向不太知晓个天高地厚,你与她年纪相仿,又素来亲厚,没事的时候多关心一下云筝,也减了我的负担。”
云朝愣了愣,看着云昊有些疲惫的眉眼,低低应了一声,跟在玉冰清身后忙着招待宾客去了。
云昊明白此时他应该去主持宴席,然而身子却仿佛定住了一般一动不能动,只看着不远处的青漓和苏逸。风吹得越发大了,擦过枯木古藤,发出寂寂声响,青漓黛色的衣衫后摆被风吹起,那柔软的薄纱恰打在苏逸手背上,只听他低低笑了一声,那声音就像是六年前那个微雨的清晨,空气中还隐隐浮动着栀子花香,他遇见权凛王府的小郡主,那个漂亮的小女孩被裹在毛茸茸的雪色狐裘里,只露出一个俏生生的小脑袋,怯怯的站在屋檐底下仰头盯着他,讷讷的问:“下雨了,你站在外面做什么呢?母亲说下雨的时候不能淋到雨,会生病的,生病就要吃苦苦的药。”仿佛是想到那苦药的滋味,小女孩的脸皱到了一起,不一会儿又笑了起来,“大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哎,你可真好看。”他看着小女孩稚气未脱的脸,从怀里掏出一把小木剑递给她,轻声,“苏逸,苏州的苏,闲逸的逸,我的名字。”声音里是真心的疼惜。
“长这么大了,还动不动就哭鼻子,也不怕被外人笑话。”苏逸用手一点一点抹去青漓的眼泪。隔着六年多的时光,她从小女孩长成了婷婷少女,她的爱也变成了恨,但她终于还是回来了。
眼前的景致渐渐清晰起来,心也一并清晰了起来。
眼见那双她再熟悉不过的手伸来,青漓身子往后缩了缩,恼恨着自己方才的失态,他早已不是当年温润风雅的苏哥哥,亦不是她如今值得托付终生的良人,而是拥有后宫佳丽无数、执掌北域命运的一国之君,曾经倾覆权凛王府的罪人,追寻的永远是自身的利益和至高无上的权利,他如今需要的已经不再是小小的她能够满足的了。
那双手僵了僵,仍是将她额上凌乱的发丝抚平。
苏逸一手固定着她的身子,一手撑着自己的额头,有些怔怔的看着她,眉间仿若有萧索之色,似乎也没有料到今日他竟然会允许自己做出这样的举动来,“阿漓……”他眸中似有千言万语,却仿佛不知如何叙说,到头来竟只能唤出她的名字。唯有,她的名字。
青漓看到苏逸的目光隐有悲戚,也不禁难过起来,然而一刹那间,她忽然想起今日来这园子的目的,忽然想起远在苍梧江的苏言,眸中浮现出难辨神色。
月影斑驳,点点滴滴撒在大片大片的蓝色花海下,似一只只翩跹的蝶。青漓微微仰起下巴,看着天边一轮皎月,月光柔软,如一麟麟江水泛着波光,溶在黑夜里却只显得冷清,她轻笑了一声:“阿漓。六年。”
苏逸只是看着她。
“六年。”青漓回过头来,“我等你唤这个名字等了六年,苏……哥哥。”她自嘲般的笑了笑,眼神如泠泠月光,泛起嶙峋冷意,“是该这样唤你吧?还是我记错了?”她的指尖来来回回在玉箫孔上摩挲,发出瑟瑟声响,全然不如她说话时的语气轻松,顿了顿,又补充道:“不,不对,等了六年的人原是以前的我。现在,我什么也记不得了。”
苏逸的眉梢微不可觉的挑了一下,神色没有什么变化,只是面色稍微苍白了一点,身后是宾客推杯换盏的喧哗声,而他们却在此处谈论这样的问题,着实令人有些唏嘘。他想,只要是有关青漓的事情,或多或少都会偏离他原先设计好的轨迹。就比如今夜,他原本无意说出那些话来,然而在她推开琴说出“我输了”的那一刻,却偏偏不由自主的站了出来。原来,那些自以为可以控制的感情,却只是以为罢了,那些过往的岁月,依然如磐石般坚不可摧、深入骨髓的烙印在心中,永不能抹去。
良久,他的声音在花影中低低响起,“阿漓,是我负了你。”
青漓的嘴唇颤了颤,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里有震惊又似有难辨的复杂情愫,可惜苏逸没有看见,幸好他没有看见。她此时已平复了些许情绪,沉默了半晌,别过脸,淡淡道:“你想我怎么回答呢?”她的眼里携着丝冷峭笑意,“你负了我,我不怨怪你,这样?还是你替我选了一位好夫君,我们今后两不相欠?”她低头揉了揉哭的有些干涩的眼睛,声音从掌缝里低低响起,“你到底想要我怎样呢,苏逸?”
这是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苏逸,她原想这是个多好听的名字,却不料如今辗转在唇边却是万般苦不堪言。
时间一帧一帧逝去,庭中一时寂静,有细微月光照在他脸上,影影绰绰的样子,苏逸沉默了片刻,缓缓伸手将青漓从地上拉起来,面对面站着的姿态。时隔这许多年,她终于再一次感受到了两手相握时,他指尖传来的细腻和温度,那是一双怎样修长漂亮的手,她记起那双手抚琴时的优雅姿态,也记得他右手持剑,穿透飞花的果断剑招。那是他,她心心念念了那么多年只想把自己嫁给他的人。低头看他拢住她指尖的手,青漓视线移上去,到他袖口处栩栩如生的雪色百合。她笑了笑,仿佛不在意的道:“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
繁花十里,却被风吹得破碎,青漓话音未落,忽然看到他低下头来,有东西落在她额头上微微停顿了片刻,吐息温热,她蓦然察觉出那是什么,僵在了原地。
苏逸低沉的声音在头顶上响起,“譬如什么,阿漓?”
却在下一秒被她狠狠推开,青漓也不晓得哪里来的那般大的力气,苏逸微微退后了两步,抬眼看她,青漓从未见过他露出如此神情,仿佛严寒里冻结的寒冰,一寸一寸裂开,他唇边温柔笑意渐渐散去,“当初我没有想过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一切全都是我的疏忽,你恨我怨我,都是应当的。”
他走近两步,握住她肩膀,一手抬起她的下巴,让她能够清清楚楚看到他的模样,“但是阿漓,从今以后,我不会再逃避。”
炉火“哔啵”一声,映出青漓的脸来,那张脸如北地的漫天冰花,冷到极致,丽到极致,她别过脸,唇角微微勾起,“你是凭的什么……凭的什么说出这样的话来?时至今日,难道你以为我还会在原地等你么?”
“苏逸,我再也不是原来的阿漓。”
白术园内喧嚣声渐消,侍女举着水晶银盘鱼贯而出,宴席已接近尾声。云朝客气的将宾客送出门,众人边说着客气话,边不忘朝苏逸那边望去,大家从云昊待苏逸的态度来看就明白此人必定大有来头,不好招惹,可白来的热闹谁不愿意看呢?况且那位身着黛衫的少年面孔惊人的美丽,一些因为机缘巧合见过青漓一面的人,都暗自觉得心惊,那黛衫少年极致的面孔像极了那位尊贵的宁王妃,可想想又觉得可笑,宁王妃那样的身份,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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