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1 / 1)

铁锈般的腥气将房间迅速填满,血液被黑灰色魔息染成暗红。

周倚眉的几剑用上了全身气力,剑气凝结刺入,在浸入血液与骨髓时轰然爆开,好似千万缕凛冽的寒风尽情肆虐,每一缕都带来难以忍受的刺痛。

谢逾不知是因疼痛还是悔恨,双目渐渐染上不自然的血红,被眼泪一润,仿佛在眼眶里打转的液体是血滴。

“对不起,对不起……”

他不停低语,上前一步试图朝她靠近:“我真的不知道,我以为你不要我了,我一直都爱你,原谅我好不好?你一定还爱我,你爱我的对不对?”

周倚眉后退避开,虽然没出声应答,脸上的表情却一五一十昭示了心中所想。

她分明想说:傻叉,说人话。

白晔摸着下巴啧啧叹气,一对眼珠子差点掉进圆镜里:“周小姐真狠啊!她是怎么做到狠得这么不拖泥带水、狠得如此有魅力?在下佩服佩服!”

宁宁亦是看得心情舒畅:“这才是正常的故事走向嘛!谢逾做了那样多恶,周小姐怎么可能再度爱上他?如今后悔又有什么用,从他做的那些事儿来看,这人骨子里早就烂透了。”

她说着神色一顿,目光定定落在镜面上:“奇怪……你们觉不觉得,谢逾的模样有些奇怪?”

永归应了声:“唔。”

——谢逾身旁的魔气,较之前更加浓郁了。

崇岭镇魔族盘踞,四处都笼罩着淡淡黑气。

那些黑气有如薄雾,算不上多么显眼,然而自周倚眉拔剑到现在这一刻,谢逾周身的阴翳越来越重,已经强烈得如同实体。

“不妙。”

孟诀缓声道:“心魔滋生、魔气暴涨……你们还记得那场烧灭了整个崇岭的大火么?”

宁宁眼皮一跳。

周倚眉无疑是谢逾心里永生永世的疙瘩,如今当年真相被一一揭开,当他知晓自己究竟犯下了怎样不可弥补的过错,必定导致心魔蔓延。

一旦心魔滋生,在极度崩溃之下……

还会惑乱心神,引得他魔气暴增,沦为只知杀戮的怪物。

白晔惊道:“不好!那周小姐——”

圆镜之中,黑气陡生。

原本哭泣着忏悔的俊美青年双目猩红如血,额头与脖颈迸出道道显而易见的青筋。

黑雾剧烈如实体,猝不及防间,竟直扑周倚眉面门而去!

周倚眉何其机敏,蹙眉向后移开,与此同时挥剑一斩,白光粲然之下,魔气轰然碎裂。

谢逾却对此毫无知觉,两眼无神地与她对视,魔气一凝,手里现出一把长剑。

周家世代以剑为传承,因而当年周倚眉赠予他的秘籍,也多半是极为珍贵的剑谱。

结果到头来,这些杀招却被用在了她自己身上。

剑气混杂着魔息席卷而来,周倚眉眼底尽是视死如归的决意。

今日前来复仇,她压根没有想要活着出去。

——虽然周府里的侍卫丫鬟多数被她击昏,能确保短时间内无人打扰,但崇岭内毕竟还剩下一些驻扎的魔兵,等他们察觉动静,定会布下天罗地网,大肆搜捕她。

无论如何,只要能与谢逾同归于尽,她就已经心满意足。

但她万万没想到,谢逾竟会在此时爆发如此强烈的心魔。

以她这具被折磨得脆弱不堪的身体,要想战胜他,恐怕……

周倚眉咬牙握紧剑柄。

谢逾失了神智,握着剑胡乱挥砍,魔气接二连三在空中爆开,引出火光四射,随着一声长啸,势如长龙地燎燃整间房屋。

一道剑风猛扑而来,周倚眉正要反击,忽然察觉身旁袭过另一阵迅捷剑气,将谢逾的攻击用力劈开。

她愕然回头,见到宁宁等人的身影。

“周小姐莫怕,我等乃仙门弟子,特来除魔!”

白晔身旁现出数张符咒,凝神御风之时,扯开嗓子大喊:“我之前所言皆是假话,流明山何掌门英明神武、天下第一!”

镜外的何效臣轻咳一声。

孟诀面色不改,聚力于长剑之上:“在下并非天羡子,师尊胜我良多,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我要忏悔,我和真霄剑尊的那些事儿全是我瞎编的!”

宁宁亦是力挽狂澜,为离开炼妖塔后的自己争取最后一丝活命机会:

“师伯,虽然我鲜少夸你,但那只因不想让我粗俗不堪的言语玷污你高贵的剑意!我即使是死了,钉在棺材里了,也要在墓里用这腐朽的声带喊出:真霄剑尊剑法无双!”

这女人竟如此会拍马屁!

白晔面露惊恐地瞪眼看她。何掌门因他之前那番言语定然火冒三丈,若是在此时被真霄剑尊比下去,他就完了!

“何掌门真的好自私。每次现身之后,有多少人睡不着觉,他不在乎;有多少人饱受相思之苦,他不在乎;有多少人承受着爱而不得的折磨,他更是从不在乎!”

白晔手中火光一现,袭上谢逾身后,却被一剑挥散。

“还记得何掌门养过一只小兔,因乱食杂草拉肚子死了。当时看见您抱着它满目哀伤,我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他一边打一边饱含深情地喊:“我多想窜稀死掉的不是它,而是我!”

这回连孟诀都颇为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狠,太狠了。

这还怎么比,舔王之王,夸人一千自损八万,谁都舔不过啊!

好好一场大战被迫沦为溜须拍马现场,玄镜之外的长老笑倒一片。

何效臣目若远山,摸一摸自己并不存在的长须:“干煸还是油炸?”

“不必与小弟子们置气,让他们体面些。”

真霄应道:“清蒸吧。”

天羡子点头。

少油少盐,没把他们丢进油锅炸一炸,的确够体面。

宁宁不知道那三人之间的对话,对自己一番彩虹屁颇为满意,在把真霄夸得天花乱坠时,没放松对谢逾的围剿。

她为对付影魔消耗了不少精力,方才尚未完全恢复,只能在外围划水凑数。一行人中的主力,是周倚眉、裴寂、孟诀与白晔。

——永归小师傅的rap属于精神攻击,对疯狗一样的谢逾作用不大,只能在旁充当辅助。

五行之术与剑光交叠明灭,谢逾饶是修为再高,如今心智大乱、全无逻辑,在众人合击之下难免落于下风。

魔焰因他的怒气层层爆开,火光汹涌、凄嚎声声,宁宁心知局势已定。

或是说,无论面对他们还是周倚眉,谢逾战败的结局,打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悬念。

“既然谢逾最终被关进了炼妖塔……”

之前尚未赶来的时候,她曾这样问孟诀:“那在真实发生过的历史里,就算没有旁人出手相助,周倚眉也还是最终将他击败了吧?”

“嗯。”

孟诀懒懒应声,眼尾噙了笑地轻轻一勾:“听说她凭借一场生死之战领悟了千方剑意,修为扶摇直上,由元婴步入化神期,斩杀邪魔千百——应该就是这一日。”

白晔长舒一口气:“不然怎能成为万剑宗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长老……谢逾恐怕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惹了个修炼怪物。”

没错,哪怕没有他们的协助,周倚眉仍然会成功,唯一的变数,只有谢逾能不能保住性命。

——即便多日以来受尽折辱,即便身单力薄、形销骨立,面对入魔发狂的仇敌,她凭借长剑,终究还是将他斩于剑下。

因此当孟诀在后院提起她时,才会神秘笑道:“你们一定不会想到,那位周小姐……正是日后万剑宗的静和长老。”

静和。

当今天下,以左手拿剑的剑修屈指可数,其中最为出名的,便是万剑宗一位号作“静和”的女修。

传闻她来历不明,于仙魔大战中突然出现,并在此后立下赫赫战功。

白衣女郎,风姿卓绝,因性情喜静而鲜少与外人接触,与贺知洲的师尊一样,常年待在山下降妖除魔,绝大多数弟子都不曾见过她真容。

周倚眉真真正正报了仇,当谢逾在炼妖塔中蹉跎一生、受尽百般煎熬,她以一剑名扬四海,证明了自己的道。

而当年烈焰灼灼、疾电浮空,女修长剑染血,立于血与火之间,眉间杀气如冰——

眼看着裴寂的长剑没入谢逾心脏,宁宁突然想:

要是能亲眼见一见当时的情景,那该多好呀。

长剑入骨,魔物狂啸。

裴寂眉眼淡漠,漆黑的瞳孔里见不到神采,只有若隐若现的火光翻涌肆虐。

立在他正前方的青年神色怔忪,目光里的戾气渐渐散去,重新笼上几分清明。

在那双通红的眼眸里,有痛苦不堪和浅浅的震怒,却也有释然与解脱。

裴寂与他四目相对,微微张了嘴,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说。

随即咔擦一声。

正如宁宁猜想那般,幻境中的谢逾重伤身死,执念尽破,浮屠境便也到了尽头。

此地种种皆是执念所成的幻境,接下来要面临的,才是真正的六十二层。

以及被困于炼妖塔数十年之后的魔君谢逾。

*

宁宁睁开眼睛,首先见到一片昏黑无际的天空。

这里说不清是清晨或傍晚,天光若隐若现、似明似暗,当她从地上爬起来,闻见一股淡淡血腥味。

真正的六十二层没有崇岭那样一碧如洗的穹顶,也见不到茂盛青葱的幽林。

这里虽说像是山野,却充斥着极其浓郁的魔气,林木尽数枯萎,看上去像是匍匐着的人类残骸。

地上尽是沙砾和魔兽遗体,宁宁的背被硌得有些疼。

他们之前误入幻境,如今应是被分散传去了各处。她灵力不足,在这种处境中很是不利,若是突然遇见什么——

这个念头还没完全冒出来,宁宁便听得一声低沉的兽嚎。

循声望去。

一只有她三个大的魔化野猪,应该有金丹上下的水平。

主人公们的秘境:机缘、法宝、秘籍、桃花运。

恶毒女配的秘境:受伤、逃命、被打脸、墨菲定理。

恶毒女配没有光环,宁宁默默转了个身。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快跑啊!

*

白晔独自走在山里,不时抬头环顾四周。

这鬼地方黑得五彩斑斓,到处都是血腥气和散不开的魔息,他连呼吸都不愿,只想着尽快找到真正的谢逾,解决他后离开六十二层。

正值此时,耳边忽然传来一声似曾相识的嗓音:“白晔道友……白晔道友!”

这声音朦朦胧胧,让他差点怀疑是山间精怪制造的幻术,然而晃眼一望,立刻抽了口冷气——

在灰黑色的崖壁之上,居然镶嵌了一个不断闪闪发光的大头!

仔细再看,原来不是大头,而是整个蜷在崖壁孔洞里的永归。

众所周知,在炼妖塔里,每个人都会被随机传送到试炼地点的任意一处。

这“任意一处”的界定很是暧昧,有高山悬崖,也有溪边湖畔,而永归此时的处境……

他直接被传送到了崖壁一块凹陷的小洞里,动弹不得。

这洞孔横竖不过半人大小,被枯萎的树丛掩映其中。

小和尚四肢扭曲成可怜巴巴的团,只剩下圆滚滚的秃头被挤在外面,张嘴努力呼吸时,像罐头里的沙丁鱼。

见白晔露出震惊之色,永归淡声轻笑道:“修佛是种态度,从不在乎外物,今日丛丛魔树,令我想起师傅。”

他像是来了兴致,放空眼神,自顾自继续说:“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模样真是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树野茂盛时,他在丛中笑。”

永归说话时露了笑,上扬的弧度从嘴角一点点往外蔓延,搭配他仿佛被丢进滚筒洗衣机搅拌后的身体,莫名显出几分诡异。

白晔面如死灰,难掩受到的内心冲击。

苍天大地,听见这段话的时候,他脑子里只剩下一座屹立在绿荫里的寺庙,微风掠过,从满目葱茏中突然冒出一个满脸褶子的光头老头。

偏偏那老头并不安分,跟地鼠似的探头探脑,偶尔咧嘴一笑,春花与褶子齐开,一颗秃头艳艳生光辉,又娇又俏,让他的眼睛、心灵乃至灵魂都在刹那间接受洗涤。

恐怖。

当初他们编造师门恩怨的时候,就应该让永归这和尚露上一两手,保证把谢逾唬得神形俱灭,再也不敢相信爱情,从此遁入空门。

一个很严肃的问题浮上他心头:梵音寺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哎哟我的天,俏也不争春,他在丛中笑,我脑子里已经有那个画面了。”

天羡子笑得直哼哼,扯开嗓子叫:“寂如大师!你那乖徒永归提到你了!”

他说话时扭了头,轻而易举便见到一名立在人群中的僧侣。

那和尚既不老也不俏,生得剑眉星目、轮廓硬朗,乌木般的漆黑眼瞳清澈如水,一束金光自他头顶悠悠荡开,映亮古铜色皮肤。

然后耳边传来林浅的声音:“哇,寂如大师的脑袋变成红色了!好棒!”

曲妃卿亦是啧啧称奇:“居然又转瞬成了绿色!寂如大师竟能将大光明咒熟练运用至此,不愧是梵音寺最强。”

有其他梵音寺的长老补充道:“上回我们诵经时突逢夜雨、灯火尽灭,多亏有寂如师兄捏了个悬空诀,倒挂着浮在众人中央,这才以大光明咒引出些许亮芒。”

寂如朗声笑笑,精致的眉眼弯起来:“过奖,过奖。”

天羡子很努力地想象了一下当时的画面。

千百个和尚深夜诵经,远远看去,只能望见一颗亮晃晃的头颅悬在天上,面带微笑,头顶不断溢出佛光。

能把隔壁小孩吓哭的程度,魔教都能被衬托得如白莲花般清新脱俗。

作为佛家秘法的大光明咒被寂如当成了照明用的霓虹灯,红橙黄绿那叫一个变幻多彩,长老们的据点沦为蹦迪夜场,晃得天羡子直眯眼。

一个很严肃的问题浮上他心头:梵音寺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至于炼妖塔内,永归的模样实在可怜,白晔边看边哭,眼泪从嘴角流出来:“道友莫慌哈哈哈,我这就帮你把石壁打碎嘻嘻嘻。”

他说罢上前一步,在心底默念口诀,然而还未发力,忽然听见不远处一声惊呼:“快躲开!白晔!白道友!”

是宁宁的声音。

永归被卡在岩壁动弹不得,因此只能见到跟前小小的一隅景象。

他见到绕身而过的宁宁。

还有一抹飞速奔跑的巨大黑影,像是牛或野猪。

惊变只需要短短一瞬间。

白晔的表情永远地停留在了这一瞬间,惊恐、绝望、以及放大到曾经两倍大小的五官。

——只不过转瞬须臾,白晔快到扭曲,快到模糊,竟像一只冲飞而起的窜天猴,直接被那道狂奔的黑影顶到了遥远的半空!

他的速度如此之迅捷,以至于人没了,居然还能留下一道模糊残影,仍然保存着起飞前的音容笑貌。

那样天真无邪,大大咧开的嘴唇略微撅起,发出无声呐喊:“不——”

永归没忍住,哭得同样好大声:“哈哈哈鹅鹅鹅诶嘿。”

他没有察觉的是,由于力道轨迹陡变,被年轻符修捏在手里的法诀兀地一偏。

正好对着他头顶。

宁宁好不容易摆脱追击,见到白晔消逝的残影时吸了口凉气,还没来得及救他,突然听见噗嗤一声响。

她不明所以地转过脑袋,目露震惊。

——远处那块黑不溜秋的崖壁,竟然哗啦啦喷了一大束血!

这不是最匪夷所思的。

令宁宁震惊到质壁分离的是,喷血之后山石碎裂,从石头缝里蹦出一个颇为熟悉的人影。

满脸糊着血的永归、像死鱼一样抽搐着的永归、如婴儿般散发着圣洁光辉的永归……

竟然和孙悟空一样,被石头生了出来!

这种场景符合最基本的生理常识吗?修真界的修士不应该都是胎生吗?她也没听过永归有什么特别之处啊?

宁宁大脑死机,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想从心底往外冒。

也许在逃离浮屠境的那一刹那,她不幸进入了另一处平行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所有人都是从石头蹦出来的,所以当永归出生时,崖壁才会那样痛苦地喷出血迹。

永归小师傅是个难产儿。

在保大保小的艰难抉择中,那块碎裂的石头选择了后者,多么伟大的英雄母亲。

宁宁:……

宁宁面无表情拍了拍自己的脸。

她整天都在想些什么怪东西,小和尚很明显是之前被卡在了石头缝里。

然后啪叽一声,白晔落在永归身边。

抽搐的死鱼由一条变成两条。

玄镜之内惨不忍睹,目睹整场谋杀的长老们同样瞠目结舌,满场寂静。

不知是谁问了句:“这……应该不算是‘自相残杀’吧?需不需要把他们强制召出来?”

没有人能回答他。

是谁杀了白晔,而白晔又杀了谁。

这是个千古未解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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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那个真的太沙雕了…我写得瑟瑟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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