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来赏花灯的人数,足足是往年的两倍多,本来就是人挤人的黏在一起,突然出了这档子变故,所有人都一时慌了神,只顾着各自逃命,人人都使出吃奶的劲儿,陆卷舒被挤在路当中,就像是汪洋大海中的一叶孤舟,完全没有招架之力。她虽然会那么点功夫,但只限于轻功和暗器,根本没有那种传说中跺一脚就能把方圆百米之内的人震倒在地的神计。
此刻,薛邵阳心目中那枚“孔武有力的习武之人”,正面临着变成肉饼亦或者变成肉酱的危险。
就在陆卷舒呼出一口气,心里浮现“吾命休矣”四个大字的时候,突然有人将她猛拉进怀里,像是一座宏伟的大山,将她与旁人隔开,牢牢的护在胸前。
那动作来的突然,陆卷舒甚至没有看清那人的长相,只能嗅到他衣襟上刺鼻的酒气。
那个人连招呼也没打,就抱着陆卷舒钻进一个只有半人高的狭小空间里,似乎是街边戏团里搭建的彩台。空间极为狭小,她蜷缩的像个白面花卷一般,被那人护住,整个的揽在怀里,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头顶是哐当哐当的脚步声。
不知道这地方是否安全,不知道这人是谁。陆卷舒本该仓惶害怕心乱如麻的,可如今不知为何,她竟慢慢平静下来了。
“兄台?”她刚想抬头问询,却被那人按住,鼻尖曾到他胸前的衣襟,痒痒的,想打喷嚏。
“嘘。”那人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轻声道。
他的声音很低沉,仅仅一个语调,就能感觉到他压抑着的怒火,似乎比外面五龙宝灯爆裂时火舌吞天更为可怕的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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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之前。
春风楼二楼的雅间里,沈罄声穿着一袭墨色滚边的紫云锦袍,面上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和一桌的人打着太极。这些人都是朝堂上的同僚,有的还是他的同年同乡,颇有些交情。但今日的酒宴,断不是叙旧那么简单,多半还是冲着吏部大选,来探他的口风的。
他应付这些向来是游刃有余的,想透漏出去的东西,就假装不经意说漏了嘴,点到为止。不想透漏的东西,任凭对方使劲浑身解数也一个字儿都套不出来。
“今日的花灯节,怎地没带红绡姑娘出来转转。这样热闹的日子,一年可没有几回。”裴言卿端起酒杯,眉舒目展的朝他一笑。
这一桌的人,也只有裴言卿算是他的之交好友了。
数年之前,沈罄声曾与他同船过江进京赶考,在江面上遭遇水贼劫船,水贼凶残无道,扬言要船上之人都掏钱买命,一条命十两银子。同船许多考生都是穷苦人家出身,根本拿不出这十两银子。是裴言卿第一个站出来,说大家既然有缘同船,那危难关头需得共济,愿意倾囊相授请船老大高抬贵手。沈罄声钦佩他高洁的品格,自此结为挚友。
后来,沈罄声考中了状元,裴言卿也位列一甲第七位,授庶吉士。也是在那个时候,沈罄声才知道,裴言卿还有个哥哥,乃是晋党之首裴云卿。
裴家两兄弟出身苦寒,但是天资极高,从小就被晋党的书院培养,身受晋党大恩,特别是裴云卿,他一路扶摇直上,全赖晋党的扶持。但裴言卿和他哥哥不一样,他埋头翰林院,只和硬的像石头一样的史书打交道,不愿参与党派争斗。
裴言卿是真正的君子端方,温润如玉。
也并不像普通官宦子弟一样,视娼妓如玩物。他尊重红绡,只当她是沈罄声中意的女人。
“你知道的,我不喜欢凑热闹。”沈罄声笑了笑,朝清风楼外看了一眼。
今年的花灯节的确很有看头,热热闹闹,熙熙攘攘。可红绡并非他的良人,即便邀她共赏花灯,也不过是人在心不在,更寂寞而已。
才说完,就看见杂耍戏团旁边站着个人影十分眼熟,穿着烟青色的长袍,在光怪陆离的花灯掩映下,身形轮廓有种娇柔的美。那人偶尔侧过身去和旁边的人说话,露出一张画着青面獠牙的鬼面具,其实看不清容貌,可沈罄声就是认得出,她是陆卷舒。
像是为了应证这个结论似得,她旁边的那人正好转过身去买吃食,倒是露了个正脸,让沈罄声看的清清楚楚。此人正是南候府的二公子薛邵阳。他们两人倒真是神仙眷侣,把臂同游。
“沈兄?”裴言卿觑见他脸色骤然阴沉下来,有些担心。
“无妨。”沈謦声将目光移开,连饮三杯酒,只恨不得醉死在这春风楼,瞧不见那扎眼的人。
酒桌上的诸位大人,见沈罄声看向春风楼外的花灯节,以为沈罄声对这花样百出炫人眼球的花灯起了兴趣,便上杆子的巴结他,将话题扯到花灯上。
“沈大人,您瞧这宣武门前的巨型花灯,乃是琉球国千里迢迢进贡来的,听说光是灯座用了八根金丝乌木,还有这外糊的花纹纸也是有讲究的,听说上面都要刷上一层琉球国特有的鱼胶漆,使其透光感更好。这巨型花灯的造型也是别具一格,五龙朝珠俯首拜为,这五龙分别象征了琉球,南戍,北匈奴,东寇,和西羌,正中间的这枚明珠,自然就是咱们大周朝,乃是臣服之意啊,我大周建国数百年来,威震四海名扬宇内,正所谓……”
就在那人举杯畅谈琉球国的扎花灯的技艺和大周的国威如何如何时,突然春风楼外一声巨响,火光冲天,映红了那人惊骇万分的脸,他手里的酒杯“哐当”一声掉落在地上,指着外面,大喊:“火,火,大火,宣武门前的花灯着火了!!!”
夜风呼啸而过,传来阵阵凄厉的叫喊声,从雅间里看过去,宣武门前的长街简直陷入一片火海中,拥挤的人群,像是在油锅里翻腾着一般,恐惧,哀嚎,却无力逃脱。
陆卷舒,她还在人群中。
沈罄声紧紧抓住窗棂,急切的寻找着陆卷舒的身影,眉头紧紧的锁着,眼睛一刻不停的略过人群中的每一个人,他恨不得此刻站在火海人海里的人是他,至少不用这般焦心似的煎熬。
他看见了薛邵阳,也看见了薛邵阳怀里那个带着青面獠牙面具的人,但那人的身形分明不是陆卷舒。怎会如此,站在薛邵阳旁边的人,竟然不是陆卷舒,被薛邵阳小心呵护的人,竟然不是陆卷舒!!!
沈罄声惊怒的呀呲欲裂,手指刺入窗棂中,指缝里有鲜血流出,却丝毫没有痛觉。
看见了!他瞳孔一缩,整个人像一阵风一样的冲出雅间,往人群中央奔去。
“沈大人?”
“沈大人,沈大人你去哪儿,危险啊!”
沈罄声此生已经经历过许多危险,他曾在恩师被锦衣卫押送进京时,孤身尾随千里;他曾与杀人不眨眼的水贼争执;他曾在琼林宴上抗旨不尊;他曾在苏州城经历了百年一遇的大旱;他曾与边城的流寇以命相搏……可是却从未有过这样的心惊肉跳。他看见了陆卷舒,被人挤得发冠都散了,完全动弹不得,像是具失了灵魂的木偶,摇摇欲坠。他怕自己晚到一分钟,那个女人就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倘若她有个三长两短,自己也离一块墓碑不远了。
不过幸好,京府尹已经问询赶来,拱卫京城的武卫军已经在疏导人群,沈罄声才勉强挤到了人群当中,将陆卷舒一拥入怀,两人一起窝在路边的彩台下。
这彩台上覆盖着一层浅绿色的油脂,是南方的一种植物和穿山甲的皮混合而成的,有防火的作用。所以这里,相对安全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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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人到底是见义勇为的英雄?还是趁人之危的流氓啊?
陆卷舒心里有点打边鼓。她和薛邵阳只是名义上的情人,并未有过什么亲密举动。身为一个矜持且洁身自好的红牌娼妓,她还从未和一个男人贴的这么近,他的呼吸声似乎就在耳边,温热的气息打在她的发梢上。这个男人的手很宽厚,也很有力,一只手搂着她的腰,一只手按在她的头顶,像是故意不让她抬头,不许她看见他的容貌。
而且大腿上,好像被什么硬物顶着……
陆卷舒想了一下,脸瞬间变通红,该不会是那什么吧。
脸红归脸红,她毕竟不是普通的弱质女流,略一寻思,竟然大着胆子伸手去摸那硬物。
倘若真是那什么……那便出手废了他。
嗯,果然好硬!
嗯,形状也不错!
咔嚓!陆卷舒顺手把那东西折了!
别多想,只是一块玉质坚硬,形状独特的玉佩而已,此人有意按着她的头,不许她挣脱,必然是想隐瞒自己的身份。她既然顺手摸到了此人腰间的佩玉,当然要顺手牵羊,日后也好有个线索,知道他的真面目。
一炷香之后,外面的声音渐小,风波暂且平定。
那人也像松了一口气似得,渐渐松懈下来,他忽的把陆卷舒脸上的鬼面具摘了下来,套在自己的脸上,只露出一双潋滟情浓的双眼。
陆卷舒只和他打了一个照面,彩台下星光黯淡,几乎什么也看不清,他便躬身退去,只在她的记忆里留下一个墨色滚边的衣袂翩翩。
“真狡猾。”陆卷舒慢悠悠的说道。
她拿走了他的一块玉佩,那人也偷了他的青面獠牙面具,如此看来,倒是互不亏欠。
陆卷舒借着彩台破旧的缝隙里透出的光,细细打量着那一枚玉质细润的和田玉佩,正面雕着仙鹤驾云图,反面雕着一行小字“唯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
竟然是他。
陆卷舒摸着那一行小字,久久不能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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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她心思千回百转之际,彩台上的布幔被人掀开,一个白净清秀的公子惊讶的看着她,并向她伸出手来,想扶她起身。“这里还有人?姑娘,你有没有哪里受伤?”
似是看陆卷舒面上迟疑,那人又淡淡一笑,谦和有礼的解释道:“姑娘不必害怕,我是翰林院的学士裴少卿,京府尹段大人是我的朋友,他们人手不够,正好抓了我这个壮丁帮忙。我……不是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