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当初我在你的位置上,我也会和你做一样的决定。”
夏子默听到这句话,忍不住就热泪盈眶了。他干枯如古树的手颤巍巍的捂着脸,无声的淌出热泪来。
他出身余姚世家,后拜入清流张栋之门下,张栋之位列六部堂官之首,又是清流中流砥柱般的人物,夏子默是张栋之门下的高徒,又是两榜进士出身,任谁不得高看他一眼。因而有几年,他也觉得自己浮躁轻狂了些,后来张栋之因花灯起火一案受牵连免官回家,夏子默也受到了牵连。本以为此生都将被党派之争打压。就当夏子默日渐消沉,准备碌碌此生时,一个他认为最不可能的对他伸出援手的人,竟然向朝廷推举他去了江南。
江南是大周的钱袋子,但也是权利倾扎之地。
夏子默还没有在江南站稳脚跟,他的许多政令改革还没有大刀阔斧的实施,就出了黄梅汛这档子事儿。
他记得恩师曾教导他说,他们自命为清流,就该清楚清流和其他流派的区别,那就是为国为民的良心。所以夏子默明知道开坝口会引来天下热议,明知道会触动许多人的利益,明知道会受到朝廷的问罪,可他本着良心做事,无愧于心,天下有识之士必然会站在他这一面……
可出事之后,对他的苛责之声不绝于耳,舆论几乎一边倒。
有道是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他这一路上,离京城越近就越是心灰意冷,蔡訾的势力比他想象的更可怕,沿途的百官比他想象的更冷漠,如果照这样的情形,他到了京城,必死无疑,还将背负着急功近利的恶名。
沈罄声说的这一句话,无意是在宣誓自己的立场。
就如同一泓清泉,流入了夏子默干涸的心。顿时,生出吾道不孤的感慨来!
“当初把你调去杭州,是因为你这个人活络,能将杭州的丝绸发展起来,把织造局给带活了。谁想到后来竟然出了这档子事儿。你骨子和张大人是一样的人,硬脾气!”
沈罄声叹了一口气,张大人这一生便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都郁结在他的硬脾气上了,没想到他带出来的学生,都继承了他风骨,要是张大人知道少不了要得意一翻,可沈罄声此刻却只有头疼的份儿。
“我瞧你身上的衣服还是松江的棉布,可见这些锦衣卫一路上并没有太过难为你。为何你形容枯槁,面容蜡黄。”
夏子默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果然两颊凹陷,狼狈不堪。
“锦衣卫并未苛待罪臣,是罪臣想着江南百姓遭了水灾,今年的口粮,不知道能不能撑到秋收,还有织造局的二十万匹丝绸,能不能收到足量的生丝,及时开工。”
沈罄声微微点头,有心了。
“傅大人,今日的笔录,就从这里开始记录吧!”
傅润眼眸微抬,在一瞬间明白了沈罄声的意思,他是要把夏子默的口供都集中在江南织造局的二十万匹丝绸里,开了海禁之后,大周朝陆续与周边各国有了贸易往来。但大周朝端着天-朝上国的架子,这种贸易往来更多的是为了宣扬国威,像夏子默这样圆滑活络,把重心侧重在如何赚取更多利益的官员还是少数。今年的这笔大单子,就是夏子默协助江南织造完成的,里面倾注了他不少的心血,不仅订货的数量翻了一翻,而且利润空间也大了许多。
江南织造是个很特殊的部门,由太监掌权,如果这单子成了,所获金额无需收归国库,而是直接进了皇上的内帑。他把江南织造局办好了,就是皇上的财神爷,皇上的两座宫殿还没有盖起来,怎么舍得砍了财神爷的脑袋。
傅润写的这个笔录,沈罄声是要加盖官印,直接送到宫里面去的。
蔡訾看不见,但九千岁李贤却看的见。
江南织造局毕竟是太监们掌权的地方,但这些太监们文韬武略都不精通,阿谀奉承倒是一把好手,徒然被分配到地方执掌一司一局,少不了要有夏子默这样的人从旁指导,出谋划策。
九千岁是明眼人,自然能看得出夏子默的价值。
如此一来。
就算蔡訾要夏子默的命,还要问问皇上答不答应,问问九千岁李贤答不答应。
权力倾轧有时候能毁掉一个人,有时候却也能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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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罄声出门之后,陆卷舒就闲在家里做做针线活,料想过两天就要走了,只盼着能在临走之前多缝制一两件常用的小物。傅润虽然孝顺,但毕竟是个粗汉子,这些贴身的衣袜总不能照顾的体贴周到。好不容易认了个干娘,却不能长久的侍奉在跟前,心中还是有些遗憾的。
“闺女,你在呢!”说曹操曹操到,黄大娘正掀了帘子进来。
陆卷舒忙把手头上的活计放在一边,扶着黄大娘做到炕上。黄大娘这个时辰,一般都在睡觉,今天怎么有空来她屋里坐坐。
“瞧这针线,缝的又细又密。我说过的,沈相公得了你,真是个有福之人。”
陆卷舒脸上微红,嗔道:“干娘这么夸自己女儿,可不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嘛!”
黄大娘被她都得笑了两声,皱纹都泛着容光。她是真心喜欢这个丫头,就像古话说的静若处子动若脱兔,文文气气的时候招人疼,偶尔俏皮拌嘴也尽显女儿家的娇态。
“你这丫头,真想一辈子把你留在干娘身边!”
陆卷舒闻言,突然一愣。黄大娘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她猜出自己和沈罄声不会在此地久留吗?
“大娘,我……”
黄大娘摆摆手说道:“诶,我这还没说两句呢,你怎么就要掉眼泪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这一点我这个老骨头还是知道的。你和你相公都不是池中物,在灵山县这个小地方等了这么久,应当是有什么缘由的。傅润今日回来时,一脸郑重的去找了你相公,我就知道,时候到了。虽然我和你相识日短,但甚是投缘,临走之时,送你们一个东西做纪念罢!权当是为娘的一点心意,给你添做嫁妆了。”
黄大娘拿出来一件缠腰的千丝银带,是南方羌族的贴身之物,金银之类本就值钱,更何况这种千丝银又是经过千锤百炼打出来最精纯的老银,柔中带刚,刚中带韧,是足以传家的宝物。傅家这样清苦的人家,这样的宝物,恐怕拿不出第二件来了。黄大娘这番心意,十足十的重啊!
“干娘,这种东西我怎么能要!”陆卷舒摇摇头,就是不肯收下。
黄大娘朗声道:“你有什么不能要,难道你还指望我把这女子的腰带送给傅润那个腰肥体胖的老爷们,像话嘛!”
陆卷舒一想到傅润那么一般正经的脸,套上做工细腻掐花扭纹的细腰带,果然满满的都是违和感。
“拿着吧!等哪日,你有了小孩儿,带过来看看我这个糟老婆子,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黄大娘盛意拳拳,陆卷舒又实在不好负了她的心意,只好将那银腰带仔细收好了。
陆卷舒万万想不到,有一日,这条腰带会救了她的命,也救了她腹中孩儿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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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茶铺子里。
傅润和陆卷舒做完了笔录,将誊好的东西打上封泥,交给了徐昼。
“这份笔录,务必要亲自交到九千岁手里,倘若走漏了风声,你们自己掂量掂量后果。”
徐昼颔首,毕恭毕敬的从沈罄声手里接过那封密函,贴身藏好,道:“大人这封信,我用性命担保,绝对安全送达。信在人在,信亡人亡。”
“难为你了!”
“夏大人那边,是在灵山县再呆一两日,还是立刻启程,请大人明示。”
沈罄声沉吟了片刻说道:“立刻启程吧,接下来的路,有点难走,你们仔细夏大人的安危,一定要保住他的性命!”
徐昼一愣,大人只说要保住他的性命,却没说要全须全尾的给送到京城,这话确实耐人寻味。
不过,他很快就会知道沈罄声这话里的意思。从此地去京城不过两天的路程,却发生了比之前七百里地更多的刺杀,那些人虽然明显都是冲着夏子默来的,但招式都不知名,猜不出套路。锦衣卫也不是吃素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波一波的杀退敌人。终于从中,察觉出了一些蛛丝马迹。
那些刺客身上掉落的刀剑,甲衣都有白莲教的图腾,但仔细看来,那些图腾的磨花却又粗糙无比。就连徐昼都怀疑,是不是有人故意借了白莲教的名头要杀夏子默灭口。
白莲教作乱,前阵子就有此传闻,盖因沈罄声突然遇害,接踵而至的又是蔡訾一派中多为大人的家属受害殒命。受害的都是京城的高官,霎时引起了巨大的轰动,锦衣卫和六扇门共同协礼此案,但最后线索甚微,只能不了了之。
这次夏子默在回京途中,屡次遭到白莲教的伏击。人们不禁想的深了一层,为何沈罄声和夏子默都是本人受害,而蔡党的一干人等却只是家属殒命。白莲教若是想真的掀起腥风血雨,谋朝篡位光复河山,光抓一些官宦家的儿孙辈儿,如何能打击到朝廷的立国之本。白莲教又不是傻子,这么吃力不讨好的事儿,怎么会干。莫不是,这些都是某些人自编自导的戏码吧!
终于有另一种声音说,这白莲教就是蔡党扯得大旗子,那些蔡党家的宗亲受害,也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
舆论总是同情弱者,夏子默占了民心,生机又大了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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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行李的时候,陆卷舒问道:“你那张五百两的银票怎么不见了?”
沈罄声正翻着傅润的几本藏书,这本书是前朝一位大圣人写的,将佛家、儒家、道家的精髓融会贯通,但大周朝重道教,这种博通数家各有褒贬的文章,禁了好久了。傅润家以前是江南偏远之地的,江南文风盛行,又偏远不受管教,所以才存留了几本这样的古卷。沈罄声看的入了迷,只可惜傅润那个铁公鸡不肯相送,只好在临走之时,走马观花的通读一边,以求能记载脑子里,来日再好好琢磨。陆卷舒问他话的时候,他也没在意,只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拿去请演戏的刺客了。”
以前刺杀他的刺客是真的,但这次刺杀夏子默的刺客却是假的!
真的如何,假的又如何。老百姓只关心最后的接过。
真真假假本就难辨,到时候真查起来,九千岁在旁帮衬着,不会叫他漏了马脚。
本来夏子默的舆论并不好,但自从传出蔡訾要杀夏子默这个消息之后,夏子默在老百姓心里就成了英雄。原因无他,奸臣杀英雄。蔡訾这么处心积虑的要杀这个夏子默,那夏子默定然是顶厉害的英雄。
不知道蔡訾要是知道,是他的坏名声成就了夏子默的好名声时,会不会气的吐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