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桃花(1 / 1)

马氏把洪妈妈瞟了眼,笑道:“老货,明儿先去把香火银给了再来。”这是叫洪妈妈去甘露庵核实玉娘所说了,洪妈妈答应了一声,从马氏这里出来,才踏出院门,就见人影一闪,就没入了树丛,虽瞧不清人模样,可发间那支簪子她却认得,从前见余姨娘戴在头上过。提起余桃花余姨娘的来历,比孟姨娘更有些说头。

据说谢逢春八年前下到庄子看秋粮,时遇暴雨,将从庄子回城的路都冲垮了,谢逢春只得在庄头一户人家歇了。

那家人家的当家人正姓余,因行二,又属狗,庄户人也不讲究,就起名二狗,一直叫到娶妻生子也没改名。余二狗名字虽俗,人却有大志。他自己有三个儿子,又将死了爹爹娘的侄女桃花养在身边。

说来这桃花姑娘之所以叫桃花,全是因为她生在桃花盛开的季节,庄户人也不会起名,索性指花为名。不想余桃花倒是不辜负这个香艳的名字,十四五岁上就出落得面如桃花,成了远近庄子上有名的美人。

余二狗起初收养侄女只不过是因为余桃花爹爹娘留下的几间瓦房,两亩薄田,待得桃花慢慢长大,显露出颜色来,就有用侄女攀个好亲,多赚些聘礼的念头。只是余桃花人虽生得有颜色,无奈是个庄户人家的女孩子,出得起聘礼的瞧不上她,出不起聘礼的余二狗又瞧不上,这一耽搁就到了十七岁,眼看着标梅将过,不想天赐良机,谢逢春竟叫大雨拦住了脚步,歇在了他家。

谢逢春即在余二狗家落脚,少不得要张罗写吃食。余二狗就打发自家娘子上灶,却将送菜温酒的活计安排了侄女桃花。桃花姑娘因颜色好,叫庄子上的人奉承久了,便生出了志气来,也不肯屈就村夫,只是高不成低不就年纪渐大,庄上已有闲言碎语传来,说是要在家做老姑娘了,桃花是个有志气的,偏要高嫁。这回看着城里的富商在家落脚,自家叔叔又是这个做派,心上也有了计较。

桃花姑娘特地薄施脂粉,换了新衣,将头发梳得精光,过来斟酒时又眉目传情。常言都说灯下看美人,又配着外头的风雨,谢逢春这里自然是格外觉得美人温存。到了第二日放晴,谢逢春就要回城,桃花姑娘又站在门后相送,故意做个依依不舍的模样给谢逢春看,果然将谢逢春勾得回了几回头,暗里留下人来打听昨夜那个姑娘有没有婆家。

谢逢春得了回音知道桃花没有定亲以后,就有意要纳桃花为妾,同马氏商议。马氏因为孟姨娘,不得不将自己的丫头给了谢逢春,不想还是拢不住人,已经是堵了一口气,这回看谢逢春自己想要纳妾,竟觉得来个新人给孟姨娘添堵也好,说不准这回这个是谢逢春自己看上的,真能将人拢回来,一反常态,竟是一口答应,亲自遣了洪妈妈的丈夫洪富去说亲,又许了余二狗些好处,余二狗本就是一颗攀附的心,自然是一说就准。三个月后,余桃花余姨娘就成了谢府唯一一个正儿八经抬回来的妾。

只是余姨娘也似命运不济,她虽比卫姨娘得谢逢春喜欢些,也曾怀过三胎,第一胎七八个月还掉了,是个男胎,落地还哭了两声,把余姨娘疼得肝肠寸断,后来一胎,三四个月就没了,不过是一滩血水。好容易三年前又怀上一胎,撑到□□个月上,恰好谢逢春将孟姨娘接回来。孟姨娘是谢逢春的得意人,一应摆设,吃穿只比马氏差了些,余姨娘怀相本就不好,一气之下早产了,生下一个女儿来,行四,叫做云娘,正是未学会吃饭先学会吃药的病秧子,不得谢逢春喜欢,连着余姨娘在谢逢春跟前也失了宠,从那以后也深居浅出起来。

今儿三姑娘回家,照说两个姨娘都该过来露一面,卫姨娘病着,就是在马氏跟前也是三天两头的告假,自然是不来了;而余姨娘也以四姑娘昨夜哭了一夜,早上有些低烧,要人照顾,她走不开为由告了假。

不想卫姨娘方才在花园里先说了那些话,余姨娘又是这副鬼祟的模样,洪妈妈看在眼里,心中不免疑问,莫不是谢逢春同马氏的盘算竟是泄露了出去?只是谢逢春同马氏的盘算,就是马氏跟前的红杏也不一定知道,这俩个姨娘怎么能知道?洪妈妈想在这里,立时转身,回到马氏房子。

看着洪妈妈进去了,树后这才走出个妇人来,拿着帕子掩口咳了几声,竟是卫姨娘。

卫姨娘看了看左右无人,这才挪动脚步走了回去。她才挪到房门前,沉香在里头看见,连忙走出来,将卫姨娘扶着,口中埋怨道:“姨娘去哪里了,叫婢子好找。”卫姨娘咳几声,黄黄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来:“我在房里闷得慌,去花园里走了走。我这身子,还能去哪里。我口渴得很,你替我斟碗茶来。”

沉香扶着卫姨娘进了房,服侍她坐了,回身去倒茶:“姨娘出去后,余姨娘过来坐了坐,倒像是有话说的模样,看着姨娘不在又回去了。”

卫姨娘从沉香手接过茶来,喝了半盏,似舒服了些,眉头也舒展了:“她坐了多久?”沉香回道:“半盏茶都不到呢,姨娘若是有事,婢子过去再请余姨娘过来。”卫姨娘点了点头,看着沉香将要到门口,忽然又把她喊住:“罢了,她若有事,自然会再来。我一病秧子,从我过了病气去就不好了。”

沉香听着撇了撇嘴:“姨娘也太小心了,本就是余姨娘自己来的。”话虽这样说,人到底是折了回来,看着卫姨娘一脸的倦色,就道,“姨娘可是累了?婢子服侍姨娘歇一歇,等吃饭了再叫姨娘起来吧。”卫姨娘已撑得倦了,点了点头,由沉香服侍着脱了外裳,上来了床,扯过薄被盖了,将床幔放下,床幔落下之际,卫姨娘嘴角掠过一丝浅笑。

卫姨娘六岁就到了马氏身边,熟知马氏脾气,也熟知洪妈妈脾气。马氏看着平和宽厚,最是嫉妒不能容人,洪妈妈更是个凉薄的,是以花园子里那番话,不过是她拿来哄洪妈妈的。而戴上同余姨娘相似的簪子叫洪妈妈看见,才是她今日整出戏的重头。

以卫姨娘对马氏的了解,知道她对孟姨娘深深嫉恨,接回她来已是不情不愿,巴不得那个三姑娘野种死在外头。能叫马氏将三姑娘接回来,必定是有极大好处。而那好事,以马氏的刻薄寡恩,在没事情有七八分把握之前,不能叫孟姨娘贱人知道,免得叫孟姨娘得了好处去。可这回若是两个不得宠的姨娘都对三姑娘回家这事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关注来,那谢逢春身边的得意人又怎么能不知道?这正是一根扎进马氏心底的毒刺,虽不一定能搅了那件她还不知道的事,也能叫马氏对孟姨娘,还有那个贱丫头心怀芥蒂。

马氏和洪妈妈都不知道,卫姨娘虽嫉恨孟姨娘,却对她们主仆也一样咬牙,对谢逢春这个凉薄无情的,更是恨欲其死。

洪妈妈那里看着“余姨娘”鬼祟躲在马氏门外,又想起卫姨娘那番话,果然起了疑心,忙转回身去见马氏。马氏看着洪妈妈去而复返,正要问她,却见洪妈妈上前一步道:“求太太屏退左右。”

马氏看着洪妈妈这样郑重,想了想,摆一摆手,令青梅红杏都退出去,又令月娘回房。月娘是叫马氏宠成的脾气,撒娇撒痴的不肯走,马氏心上烦恼,哪里肯听,怒道:“好大个人,这般没有眼色,叫你回去便回去,还不快走!”月娘几时叫马氏这样呵斥过,顿时羞得头脸通红,含羞出去,却把一口怨气都呵在了玉娘身上,就要去寻玉娘的晦气。

马氏看着女儿出去了,这才问洪妈妈:“碧桃,你这样急眉急眼的,出了什么事?”

洪妈妈就把她给玉娘送银子时怎么遇到的卫姨娘,卫姨娘说了哪些话,又说了她方才出去时看见的“余姨娘”:“太太,碧荷是个什么性子太太也知道,这些年都忍了,怎么今天就忍不了了,急赤慌忙的说那些一听就知道是挑唆的话?再有余姨娘,说不来,又偷偷过来,只藏在树丛里不出来。太太,旁的也没什么,只怕太太同老爷的谋划泄了出去,她们两个急了也是有的。”

马氏听见“泄了出去”三个字,立时把眉毛立了起来,一拍案几冷笑道:“若是真泻了出去,必然是你们的好老爷在那个贱人的床上叫那个贱人哄昏了头,都告诉了她!那个贱人又嘴不紧,漏了出去!”说到这里,直气得胸前起伏不定,怨不得那个小贱种才接回来,孟姨娘那个贱人就在她跟前说了那些话,这是要那个贱丫头只记得她,敌视她这个嫡母。马氏越想越气,厉声喝道:“去把老爷请回来!就说我有事请教!”

马氏“请教”两个字说得咬牙切齿,洪妈妈哪里敢拖延,撒腿就往外走,才走出马氏房门,就在自己脸上煽了下:叫你多嘴!这下老爷要知道是你这个老婆子多嘴,他不能拿太太如何,还不能拿你这个老婆子出气!

洪妈妈虽然后悔告诉了马氏,惹得马氏大怒,脚下却是不敢耽搁,快步走到二门,点手叫来个小厮,叫他去请谢逢春,自己却是不敢在这里等着,依旧回到马氏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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