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因护国公李源以“大逆”“不道”得罪,李媛自然也不能再做她的皇后,废后明旨已下,以宸妃的圣宠,空出来的皇后位早晚是她的,是以当玉娘的软舆在未央宫中慢悠悠地前行时,一路上宫人太监乃至低位妃嫔们见着玉娘一行,都端端正正地跪倒,恭恭敬敬地口称“娘娘”。
软舆在永巷前停下,金盛将玉娘扶下了肩舆,又轻声劝道:“娘娘,君子不立危墙,,您金尊玉贵的一个人,何必来见个罪妇。”那李氏是穷途末路的人,求见宸妃能有什么好事儿?宸妃莫要为了个虚无的贤名倒是害了自家。
玉娘听着“罪妇”两字,脸上不禁一笑,七年前,为着叫李媛做得皇后,护国公李源也算是机关算尽,害了沈家一家性命,如今报应不爽,李家一般儿阖家送命,只恨她在深宫无缘得见,唯独李媛近在眼前,即她捎信求见,不去见一见,岂不是辜负了上天一番美意?是以玉娘侧了脸儿轻声道:“李氏来信求见,我曾蒙她的照应,总要知恩图报才是道理。”
金盛见玉娘虽是言语柔和,可意甚坚,知道劝不动,只好扶着玉娘走到永巷前门,守门的小内侍看着一个弱柳扶风一般的美人扶着个身着四品服色的内侍过来,便是不认得宸妃,只看扶着她的内侍身份也知道来者身份贵重,忙过来拜见。金盛便道:“这是宸妃娘娘。宸妃娘娘念着才进宫时受过李庶人照拂,特来见她一见,前头带路。”
如今的未央宫哪个不知道宸妃,她要见个庶人,内侍们哪里敢说个不字,忙将殿门打开,出来跪接。永巷令赶了过来奉承玉娘,又堆了一脸的笑道:“李庶人见了鬼一般,举止癫狂,满口都是胡话。娘娘可千万小心了。”
玉娘瞥了那内侍一眼,还是金盛叱道:“休得胡说,青天白日、天子脚下,哪里来的鬼!”内侍忙不迭地道:“是,是。奴婢错了,是那庶人作恶多端,疑心见鬼。”玉娘见这人见机极快,倒是对他多瞧了眼,口角微微一动,露出一丝笑影来,道是:“倒是张巧嘴。”内侍听着这句,知道宸妃不怪,笑得愈加恭敬,亲身在前引路。
又说李媛盘膝坐在偏殿中的窄榻上,窄斜斜对着窗口,听着外头说话声便扶窗一看,却见一群宫人簇拥着个丽人,那丽人生得面薄身纤,身上一件月白窄袖罗衫,襟上绣着细碎的木樨花,行止舒缓,顺着长廊款款行来,犹如明月梨花一般,果然是玉娘。
李媛把眼光盯在玉娘脸上,露齿一笑。在废后圣旨上乾元帝令李媛挪出了椒房殿,在永巷拨了一处偏殿与她,从前服侍李媛的几个心腹女官也叫乾元帝撤了职,拨来与李媛使用。前朝说起来乾元帝这番处置来,倒还说乾元帝余情未了,是个仁厚人君。因此以巫蛊诅咒乾元帝,图谋乾元帝江山的护国公李源愈发地大逆不道,不忠不义不慈,是个活该千刀万剐的逆臣贼子。
只李媛虽是性直,却不是个蠢的,知道乾元帝这番做作,不过是为了他的名声。先不说小唐氏就是要行行巫蛊事也没有寻个街上婆子的道理,那些举动简直是叫鬼附身了一般,就是三法司将李源入罪颇为勉强。就是她母家真有了罪,可律法上尚有“罪不及出嫁女”一条,何况事发时她还是乾元帝皇后,若乾元帝真心要保她,又怎么会保不住?不过是早瞧着她生厌,不肯为她周旋罢了。李媛既将乾元帝与玉娘两个恨毒,竟是犯了左性,不肯叫他们和睦,假托有事相求,央了玉娘来永巷见她。
这回见着玉娘款款行来,心中又是悲哀又是得意,当下盘膝坐好,把眼盯着房门。不过片刻就听着脚步声自门前停住,虚掩的两扇门向内荡开,露出立在门前的玉娘来。
还不待李氏开口,永巷令已抢先喝道:“李庶人,还不拜见宸妃娘娘?!”李媛也不理永巷令,只将双眼紧盯在玉娘脸上,半刻才笑道:“宸妃娘娘,圣上疼你哩,一见面儿就疼你,你可知为着什么?”
玉娘要是听不懂这话那也不是玉娘了,知道无非是李媛恶向胆边生,要揭发她得宠的因缘是酷似前人,做了替身。若她当真是玉娘,听着乾元帝对她的千宠万爱不过是为着她的脸像了个“死人”,还能不委屈?若是叫乾元帝知道了他宠她的由来叫她知道了去,只怕心中也要生了嫌隙。不想李媛到了今儿竟是有了大长进,倒也是。若不是遭逢巨变,她也不过是任性跋扈的沈阿嫮罢了,
玉娘在永巷令使人搬来的椅上坐了,微微一笑:“令尊与令堂以及尔家诸人尽数关在了刑部大牢,不日就要行刑,你可还有什么话要我转交的么?我曾蒙你照拂,这点子报答还是能做的。”李媛听着这玉娘不独不肯接话,反将她家的惨痛拿来诉说,直叫李媛对玉娘愈发地恨毒,一样不管玉娘说着什么,反道:“我说个故事与你听罢。”
永巷令瞅了眼宸妃,见她黛眉微微一皱,眼中略有几分嘲讽,只以为玉娘嘲笑李庶人如今还口口声声地自称个“我”,当时便喝道:“兀你个李庶人,尔是因罪被废,见着宸妃娘娘,不独不见礼,还口口声声地你我相称,可是不怕永巷的规矩吗?”
李媛知道阖家已无幸理,她又落到这个境地,翻身无望,倒是将生死都置诸度外,瞧也不瞧永巷令,只说是:“等我将故事说完,要怎么处置都由得永巷令,只怕,只怕宸妃娘娘不敢听。”
玉娘素手在衣襟上拂过,慢慢道:“你爱怎么说怎么说罢。”说着站了起来转身便走。李媛看着玉娘竟是执意不肯听她说话,顿时情急,就要扑上去拦阻。无如她方才是盘膝而坐,这一外扑哪里还坐得稳,竟是头朝下跌了下去,额角磕在方石铺成的地面上,顿时血流满面。待要挣扎起来,只看着玉娘已迈步出去了,便嘶声喊道:“你回去问问圣上可还记得阿嫮!”
玉娘恍然没听着这句一般,依旧向外走去,李媛在她身后嚷道:“圣上今儿能你肖似阿嫮宠你,明儿就能因旁人肖似阿嫮就宠她,看看高氏就知道了!她的现状就是你的日后!哦,你还不如高氏呢,你还没儿子,哈哈哈,我瞧你能得意到几时。”这一段话李媛来回嚷了两遍,玉娘终于站住脚,转回了头。
李媛只当着玉娘要说甚,不想玉娘只是对了李媛瞧了会,忽然展颜一笑,笑容明媚鲜艳,在阴沉沉的永巷中仿佛是忽然投下了春光一般,只这笑容转瞬即逝。
李媛先是叫玉娘忽然露出的笑容晃了神,看她又转身出去,便又扯方才的话来讲,可这回没说到一半,李媛就住了口,脸上露出一抹惊恐之色来。
可怜李媛叫玉娘那一笑,竟是福至心灵,忽然就明白了玉娘即阿嫮的事儿。只是阿嫮如何成了玉娘的这一关节她想不明白,且当日阿嫮又是当着她的面饮下鸩酒的,便认作了是阿嫮的厉鬼回来复仇,是以小唐氏才会是叫鬼附身了一般,一想明白这节,李媛只觉得身周仿佛有股子阴风在打转,吓得齿间咯咯作响。
李媛半边脸上本都沾着血,再露出恐惧的神色来,倒是厉鬼一般。这时恰永巷令送了人回来,李媛也顾不得自家形貌可怖,朝着永巷令扑过去。
永巷令这番来是要教训李媛几句,好叫她知道她如今再不是中宫皇后而是永巷的“罪人”,不想叫状如厉鬼的李媛扑过来,腿上竟是吓得一软,若不是两旁的小内侍扶住,险些儿跌在地上,顿时恼羞成怒,喝道:“李庶人疯了!将她给我捆了关在屋中。”
就有几个内侍扑上来将李媛扣住,李媛一面挣扎一面尖声嚷道:“你去回圣上,她不是人!她是个鬼!!我亲眼看着她断气的,她怎么还能活!她不是人哩!她是个鬼!她是回来索命的,这回是我,是我家,下回就是圣上……”这一番说话陪着李媛扭曲的面容,便是现在是青天白日,永巷的这些内侍们也叫她吓得手脚都有些发软。若说是方才那些内侍们还忌讳着李媛曾是皇后,这会子只拿她当个疯子看七手八脚地将她按倒,李媛尤在叫嚷,就有个内侍取了麻核来硬塞在李媛口中,外头又把布条将她嘴捆了,这才叫嚷不得。
永巷令把袖子举起抹了汗与左右内侍道:“将她关进去,没有我的话,谁也不许给她松绑!我这就向圣上请罪去。”原是李媛到底也是乾元帝的原配,虽因罪被废,可也不好叫些阉人折辱的,若是叫阉人折辱了,乾元帝的脸面又往哪里放呢?是以永巷令下令捆了李媛,便要往乾元帝面前请罪。
可这请罪也有个请罪的窍门,永巷令生性聪明,在请罪时,便将事情说成了李媛如何哀求要见宸妃,宸妃如何慈悲过来见了。李媛又是如何满嘴都是胡说,叫宸妃站不下去,只得回去。不想李媛看着宸妃走开,便开始装疯卖傻,顿时诽及圣上,他听不过,这才将李媛捆了,又紧着赔罪道:“奴婢怕李庶人继续叫,这才用麻核堵了李庶人的嘴。”
乾元帝听着李媛当着玉娘的面儿叫破了他宠她是为着阿嫮,脸上立时红了,恨声道:“贱人!朕念着十数年夫妇情分没送她与她父母团聚,她就是这样回报我的吗?”永巷令虽依旧五体伏地地跪在地上,听着乾元帝这句,便知自家捆对了,长长地出了口气,有回道:“好在宸妃娘娘没听着后来这话,不然娘娘神仙一般的人物,可不要吓坏了。”
这话补得十分恶毒,乾元帝正因李媛疯疯癫癫地说话恨恨,再听了永巷令这番话,便想着若是叫她再嚷,总有一日会传进玉娘耳中,那可怜的孩子素日怯糯,听见这样血淋淋的话,还不吓坏了。只是也不好一日十二个时辰地堵着李媛的嘴,乾元帝只得叫御医署的御医配了一剂哑药给李媛灌下,又将李媛身边服侍的人都撤了开去,命永巷令严加看管,再不许人探望。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