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淳叫高贵妃说得这句,将脸慢慢地转向一边,轻声道:“母妃,儿子也是长了人心的。”徐清本来无辜,若不是嫁了他,又怎么会吃这场苦头。倘或徐清对他有些怨言,景淳倒还能心平些:虽徐清因着他失了孩子,却也因着他才做得赫赫扬扬的王妃。偏徐清哭了一场之后当着景淳绝口不提,人却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倒是更叫人愧疚。故此景淳也不忍以从前的嘴脸来对她,把态度缓和下来。夫妇间总是如此,若是两个都不肯退让,便是有情也早晚决裂;若是彼此都肯退让,便是从前无情,慢慢地也能过到一块儿去,景淳与徐清便是如此,如今景淳虽不好说与徐清同寝同食,却也是常常相伴。
高贵妃自失宠失子之后,早息了争强斗胜的心思,惟愿景淳余生平安,多子多女。这时看着景淳态度平和,提起徐清来颇为亲近,自是深感安慰,更觉徐清虽是出身差些,为人竟是挑不出错,十分满意起来,因与景淳道:“荣王册封典礼那日,你娘子就称个病吧,不要叫她再进宫了,也省得她触景伤情。”
景淳听说,忙道:“母妃说的是,儿子也有这个想头。只是母后那边,还要您多转圜。”高贵妃点了头道:“我知道,我这就与她说去。”
高贵妃重新梳洗一番,又换了身衣裳,施了脂粉将哭红的眼睛遮一遮,又叫景淳自家家去,这才往椒房殿来,到得殿前正看着几家外命妇退出去,其中一个甚是眼熟,不禁多看了眼,方报名求见,自然获准。
进得寝殿,高贵妃先给玉娘见礼,又堆了笑脸,小心翼翼地道:“妾方才进来时,遇着了几家夫人,若是妾没看错,里头有宛西伯夫人。殿下*,自然知道她是个什么人,妾不过白多句嘴。”
宛西伯正是从前的宛西候,前护国公夫人唐氏的兄长唐元修,因着叫唐氏连累,传了几世的宛西候爵位叫乾元帝降成了宛西伯,本已请立的世子也叫乾元帝寻了也由头夺了世子衔,这便是说,宛西伯这爵位在唐元修死后多半儿就会叫朝廷收回去。有这些前情在,宛西伯夫人若是只上贺表,本人托病才是常情,偏是亲自过来了,岂不是叫人疑惑。
玉娘未必认得宛西伯夫人,阿嫮却是知道的,倒是不在心上,莫说李源一家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便是唐元修真知道唐氏与小唐氏是叫人陷害了,他能不顾自家满门老小,为出嫁了的妹子女儿出头?除非他疯了,不然再不能。如今这位宛西伯多半儿正愁如何将这爵位再传下去哩,宛西伯夫人这回亲身前来,只怕是奉承来的。只是高贵妃出口警示,也是一片忠心了。
是以玉娘含笑道:“贵妃有心了。”转脸问金盛:“宛西伯夫人送的贺礼是甚?”金盛听说,从袖子取出厚厚一沓子账册来,翻了翻回道:“回殿下,青白玉观音一尊,没旁的了。”
玉娘道:“将菩萨请来。”金盛答应了,转身出去,片刻就带了几个小内侍过来,却看打头的两个小内侍抬了一尊半人高的青白玉观音菩萨,菩萨面庞儿圆润,双眸半开半合,唇边带些笑容,端的是宝相庄严,这样一尊菩萨像自是所费不赀不说,心意也可说虔诚。玉娘点了头,金盛便使小内侍将佛像抬了下去。
高贵妃看着佛像,这才松口气,脸上微带赫色,立起身与玉娘道:“妾多心哩,殿下勿怪。”玉娘笑道:“贵妃也是好意,我如何会怪你。”高贵妃这才坐下,因觑着玉娘脸色温和,想着玉娘脾性,若是与她实话实说,倒好商量,便大了胆儿道:“妾想请殿下容个情。”玉娘听说便将高贵妃看了眼,高贵妃见玉娘脸上并无怒色,便继道:“殿下也知晋王妃遭遇,她叫刘庶人害得没了孩子,那孩子又是个心思重的,妾想请殿下容个情,许她这些日子不用进宫来,您看成不成?”
高贵妃系与阿嫮又无甚大仇怨,且高贵妃如今也十分知趣儿,肯将身份放低,一句话不敢多说,一步路不敢多走,是以玉娘也肯给她颜面,听着高贵妃这样小心地赔情,便与高贵妃道:“怪道上回我见着她瘦得可怜,想是触景伤情了,我原该想着的。”高贵妃哪里敢当玉娘这句,复又站起身来,堆了笑脸道:“您那时身子弱,精神短,哪有精力想着这些呢。再说句托大的话,景琰与阿清是元哥儿的哥嫂,元哥儿册封亲王是喜事,他们也该来贺喜的,妾原也不该求这个情,可阿清那是个好孩子,妾少不得心疼她些。
高贵妃口中的元哥儿正是景晟。原来乾元帝中年才得着个嫡子,又是他心爱的皇后玉娘所出,自然格外看重。当时赐名景晟,是因他在诸子中最小,格外要尊崇他,使他在诸子中超脱出来的缘故。只是这晟字与荣王封号宏大尊荣了些,怕才出娘胎的奶娃娃压不住,特地又与他起了乳名,唤作“元哥儿”,又令宫中诸妃嫔等在景晟周岁以前都以乳名唤他。只是这元字,从一、从始、为首、为本也。道是:“芒芒昧昧,因天之威,与元同气。”这元哥儿实在也不差什么了。
高贵妃说得不想叫徐清进宫的缘故之后,又斟字酌句地将景淳与徐清如今的景况与玉娘回了。玉娘听着景淳竟是改了脾气,把袖子掩了口微微一笑,与高贵妃道:“这倒是因祸得福,你也该放心了。”高贵妃叫玉娘说得脸上一红,也禁不住笑了起来:“如今妾只盼着阿清早些儿再怀一胎,凭它男女呢,都是好的。”玉娘也点了点头。
俩正说话,就看着珊瑚喜盈盈地进来,在玉娘面前行了礼,又与高贵妃蹲了蹲,便对了玉娘笑道:“殿下,小殿下醒了,米氏已喂过奶了,要不要这会子抱过来?”玉娘唔了声道:“抱进来罢。”珊瑚答应声,转身出去。
不过半刻,一个二十来岁梳着精光的圆髻的妇人小心翼翼地抱着个朱红色襁褓走了进来,正是景晟的乳母之一米氏。米氏行在玉娘面前,行了蹲礼,复又起身,这才将襁褓小心地送到玉娘手上。高贵妃在米氏走在面前时已立起身来,退开几步,这才笑道:“元哥儿又长大了好些。这眉眼儿,愈发地像殿下您了,日后必然是个聪明俊秀的孩子。”
玉娘垂眼将怀中的元哥儿看了看,脸上微微带些笑,素指轻轻在孩子脸上触了触,柔声道:“这是子肖母,元哥儿,是不是呀?”元哥儿仿佛真的听懂了这话,把粉嫩嫩的脸颊在玉娘素指上蹭了蹭。玉娘脸上笑得愈发地温柔,轻声与元哥儿道:“我们元哥儿认得娘亲是不是?”
高贵妃看着她们母子这样,想起自家无缘的孙儿,鼻尖顿时一酸,险些儿落下泪来,可身在椒房殿,当着玉娘母子,她哪里敢叫眼泪落下来,便是玉娘不计较,依着乾元帝的脾性,触着他的霉头,也不能有好下场。是以强忍了眼泪道:“妾昭阳殿中还有些事,先告退了。”看着玉娘点了头,立时脚步匆匆地退了出去。
又说玉娘为何从前待着景琰虽也有些母女情分,因着景琰身上有乾元帝血脉不说,又与乾元帝像了个六七分,是以待她多少有些疏远,比之待景宁的态度,竟也亲热不到哪里去。乾元帝以为玉娘这是怕景宁触景伤情,故意冷着景琰,还曾私下劝过玉娘,玉娘反做个无可奈何的模样,笑道:“您太夸我了。我哪里有这样的菩萨心肠。不过是您已这样纵着她了,我再纵着,这孩子没个惧怕也不是个道理。只好您做个慈父,我做个严母了。”不想乾元帝听着玉娘这样讲,更觉玉娘坦白可爱,也就顺着她去了。
可如今得着元哥儿,因这孩子虽一般也是乾元帝的血脉,可严沈两家能否昭雪都要着落在他的身上,若不能养得母子情深,日后只凭母后身份,只怕也不能叫他“坦言父祖过,尽改父祖行”。是以玉娘一改从前待景琰的态度,常叫乳母将景晟抱到身边来,母子们相处一会。
说来也不知是母子们连心还是景晟天生聪明,这才满月的孩子倒像是认得母亲了一般,在玉娘怀中时格外乖巧些,虽还不会笑,却已晓得把眼盯在玉娘脸上看,玉娘与他说话,还能咿呀应几声。可抱在乾元帝手里时,通常不多会就能睡着。
乾元帝只认为这是元哥儿在玉娘腹中呆了九,十个月,与玉娘血肉相连,自然亲近,这正是元哥儿聪慧的表现,是以不独不恼,还有兴假意吃醋道:“我就说这孩子是个小没良心的,可不是应着了。”
不想景琰因新得了弟弟,格外喜欢,常赖在玉娘寝殿不肯走,听着乾元帝这句抱怨,倒是知道“没良心”不是好话,她虽聪明,到底还小,哪里知道乾元帝言若有憾,实乃喜之,哒哒地跑到乾元帝面前,把小手叉了腰道:“您欺负弟弟!阿琰生气了,娘也会生气的。”说着又转头问玉娘,“娘,您气不气?阿琰很气!”
玉娘叫景琰说得也忍俊不禁,掩了唇笑。乾元帝看着她们母女这样,怀中又有佳儿,正心满意足:“好,好,不说了。阿琰不生气,不生气。”说着对了玉娘一笑。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