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昭仪也不是个蠢笨的,只不过气量不够,又被宫里这繁花似锦迷了眼,找不着北,这下被皇帝一睨,顿时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继而脸上一热,匆匆忙吹完了最后几个音调,便立在殿中垂眸不动,待到段淼也止了琴,才一把拉起她朝沈湛与宋弥尔重重地一福,语含歉疚道,“妾技艺拙劣,还望陛下与皇后娘娘恕罪。”
“嗯,何昭仪你的箫声匠气有余,灵气不足,以后改吹笛吧,笛声清越自带三分灵动,或可弥补。”
沈湛正吃着菜,听了何昭仪恕罪的话,拿起帕子拭了拭嘴角,头也不抬地说道。
这话却是说得重了,何昭仪当即腿脚一软,便要跪倒在殿上,周围的嗤笑声自是愈发的大了。
还好段昭仪手疾眼快,托住了她的手臂,才没有真的滑下去,但她脸上也是火辣辣的,恨不得有个地缝立马钻进去。
宋弥尔抬眼看了看在殿中牙齿已然扣扣作响的何昭仪,蹙了蹙眉,沉了声线道:“快去一旁休息吧“,她停了停,又扫了眼一直低着头的段昭仪,“段昭仪倒是个好的。”
话未落音,正转身走回座位的何昭仪身子一颤,竟是猛地抽开了被段昭仪扶着的手,看也不看段昭仪一眼,自顾自地坐了下来,银牙紧咬,都可以看见她鼓起来的腮帮。
沈湛见此,倒是睇了眼说完话又埋着头吃得正欢的宋弥尔,没有说话。
此后,贤妃的两手齐书令人大饱眼福,柳疏星的鼓上舞也耳目一新,再有兰贵姬的琴,柔贵姬的画,江月息和秦舒涯合起来唱了一曲《阳关三叠》令众人莫不拍手叫好。
月上中天,那些积极踊跃表演的妃嫔们也都陆陆续续差不多表演完了,目下正是些小妃嫔们在费尽心思吸引着帝王的注意。那些高位的妃嫔们名也得了,才艺也展示了,帝后也赏赐了,传出去自己家族面子上也有光了,就像是完成了任务一般,一个两个都单手支着额头,双眼迷离,昏昏欲睡。
这时,突然从殿外传来一声重鼓,惊得妃嫔们心头一紧,猛一睁眼朝殿外看去。
只见那茫茫水域上光华大作,隐隐有歌声从那光团中传来。
沈湛眉头一挑,哈了一声笑道,“不知是谁,倒也有趣!”
说罢,竟提身而起,就要朝外头走去,迈了两步见宋弥尔这个宫宴的主事人也呆呆愣愣,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不由得一笑,朝她歪了歪头,“梓潼不与朕一道?”
宋弥尔听到沈湛的邀请,粲然一笑,也提裙起身,走到沈湛身边,自然而然地挽了他的手臂朝前走去。
沈湛被宋弥尔挽了手臂,不由得抿了抿嘴唇,想起小时候她与长姊对弈输了,就来找自己,挽着自己去找长姊的情景来,那个时候,她是多么地小啊。
在座的妃嫔们见帝后竟一同携手朝外面走去,纷纷你望我,我望你,思量了一阵,也朝着殿外走了去。
不过片刻,众人便已走到了大殿外延的石柱边上伫立,都朝着湖中心打量。
或是见帝后到了,那湖中间传来的歌声愈发的清响,仔细听去,好像是有两个人在唱着,一个是拖长了音节的吴侬软语,歌声娇娇嫩嫩,又透着无边的靡丽酥软,听得人心头痒痒,一个却是北地儿女般的爽朗高亢,有如雁击长空马策草莽,又无边的清雅悠远,让人心旷神怡。
呼吸之间,这两人的歌声越来越近了,妃嫔们都不由自主地屏了气息,生怕气息太重扰乱了这醉人的歌声。
在列的妃嫔们,大多都是世家勋贵培育出来的好女儿,她们甘愿来到后宫厮杀雌伏,算计勾心,或者会用乱七八糟的手段将自己和别人搞得乌烟瘴气,但她们对于艺术上的造诣,也是屈指可数难得一见的。
虽然不知这湖上泛歌的人是谁,或许又是一个她们最不愿意见到的,分薄君王宠爱的人,但此时此刻,她们却只想沉醉于这歌声之中,忘却那无边的俗世。
只见那两个唱歌的声音一高一低,一唱一和,已经从湖中间来到了离岸不过数十尺的地方,而后,那一团光华竟走得越来越缓慢了,众人正疑惑间,突地从那光华之中驶出了一方小舟,定睛一看,那小舟四周摆满了婴儿手臂粗细的红烛,那烛光之中,正婷婷立着一个妙龄女郎,而那歌声,正在源源不断地从她口中唱出。
听了一阵歌声,众人都不由得睁大了眼睛,满眼的不可置信,那两个高低不同的歌声竟然都是从一个人口中发出!
妃嫔们眨了眨眼睛,死死地盯着小舟上那个唱歌的人,却见她檀口一开,那妙音便从口中传出,婉转妩媚和爽朗高扬的歌声在她的口中转换的毫无凝滞,她连身形都没有移动分毫,气息也一点不乱,就那么轻轻松松地就将那歌声唱出,岸上的众人都露出了惊异又陶醉的神情。
“孙萱!”那何昭仪虚着眼睛看了小舟上的人好一阵,才咬牙切齿地从舌根里吐出了这两个字。
那孙萱或浅唱低吟或激昂慷慨,似莺儿百啭又似太平箫鼓,又唱了一阵,歌声竟然渐渐低了下去,那载着孙萱的小舟也竟然朝着一边慢慢滑开了去,众人一凝,还未明白为何孙萱竟不上岸,却又听见鼓声“嗵”地一响。
众人又是一凝,却见眼前那光团突然四下里散开,单单一只孤零零的轻舟还停在了中间。
那四下散开的小舟也没有远去,就停留在那中间小舟的数尺之外,只见那小舟和周围的舟之间,竟还有一根细细的如丝带般的反射着寒光的铁链相互连接着,那铁链之上,还挂了一个个似婴儿拳头大小的红色灯笼,那一个小灯笼发出的光芒虽然暗淡,但每一条连接住四周小舟和中间那小舟的铁链上都有数十个小灯笼,数十个小灯笼加起来的光华已是照亮了那一方湖面!
不知不觉间,原本白色的光华已然熄灭,众人这才看清,那中间小舟之上,竟然还立着一个人!
小舟立着人本不稀奇,稀奇的是,那人并不是站在小舟中间,而是单腿立在了小舟翘起来的舟头,那不过半寸的地方上面!
而那原本是站人的小舟之中,却堆满了无数的红色灯笼,那立在舟头的人一袭没有一丝一毫花纹色彩的白色流沙衣裳,却是在身后和周围的红光映照之下,变得有如天边赤霞流光,艳不可方物。
鼓声又起!
周围小舟之上响起了笛声,那驶得不远的小舟上孙萱的歌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却是换成了地地道道悠远绵长的蜀音。
那歌声乍起,立在轻舟头上的人却是动了!
只见她随着那歌声与笛声缓缓流动,单腿立在舟头,身形却稳如静湖,白色广袖交领襦裙在红光下随风而起,有如梨花初带月,又似海棠半含潮,烟波湖上,明珰乱坠,衣袂飘飞间,放佛顷刻间便会随风而起,逍遥天地。
一时之间,沈湛等人已是痴了。只听见他几不可闻地叹声道,“时人只道掌中舞,何如佳人舟头立!”
听见他喃喃自语的宋弥尔与柳疏星等人,虽心头不快,却也不得不承认,这舞,已上达天际,非世俗之人所能观之赏之的了。
那乐曲渐渐激烈,刚开始本只有一两支笛声相和,现如今已是数十根笛音同时吹奏!
时人多听琵琶、胡琴、古筝、钟鼓合奏,笛声合奏的却是少见,因着人的气息不同,笛声合奏稍一分神,气息乱了便成了杂音。而目下这笛音合奏,却有如天籁,加之孙萱高高低低迎迎和和的歌声,在这空旷幽寂的湖面上荡开,光晕淡淡,伊人盈盈,恍如仙境。
乐曲缓缓转为激烈,那舟头伊人忽地脚尖直立,广袖一甩,竟是旋转了起来,岸上响起了不约而同地吸气声,在这方寸之地居然还可以旋转如履平地!只见那舟头的人越转越快,越快越稳,忽地一阵清风吹过,不知是有意还是巧合,那伊人的面纱也蓦地滑落,露出了一张精致的巴掌大的小脸。
原是婉容虞汐!
那虞汐素着一张脸,只勾了眉,点了唇,全身上下无半点装饰,却越发衬得她素靥流波,只见她半阖着眼,越转越快,就在那最快处,在众人都以为她已经要承受不住时忽地睁开了眼,咬了唇对着沈湛一笑!
霎时间,烟波流转,人间天上,沈湛眼中放佛只有了伊人那一销魂一眼,那蚀骨一笑!
沈湛是人,还是个刚刚行了弱冠之礼的才从少年成长为青年的人,更是掌握了天下杀生予取权力的帝王!他再克制,再励精图治,再以后宫众人为权柄为利刃,也毕竟是个已通人事的青年,哪里能经得起这不下作的,甚至如仙人般的,刻意地诱惑?何况这诱惑他的人,本就是他后宫之中正宠爱着的妃子!
一时之间,沈湛身边的宋弥尔,竟觉得沈湛的呼吸都放粗了一分!
而站在岸上的众人,尤其是柳疏星、尉迟嫣然等年纪较长又醒事得早的人,也被这艳光所摄,连心志坚定的段淼与袁晚游,清心寡欲的贤妃,都有些目光迷离了。只有那宋弥尔,却放佛是在单纯地欣赏一场歌舞一般,看得津津有味,不曾乱了心智,也不知是她年纪太小不懂风情,还是她真的大智若愚,超脱世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