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州城,溪苑山庄。后院菩提树下,一只白色猕猴端坐一方石桌,怀抱着一个青花瓷的酒壶,假寐。半晌猛然睁开眼,漆黑如黑珍珠的眼睛,明亮剔透。然后迅速跳下石桌,向菩提树后的屋子奔去,掠过窗棂就没了身影。
少顷,只听到屋里传来清冽如泉水的声音,“有客自远方来,你怎么反倒躲进屋子里来了,快些出去迎客,莫要失礼了。”
那声音落下,便听到“吱吱”声频起。
“好了,我随你一起好了。”甚是无奈的语气飘散,是蹒跚的轱辘声,紧闭的门扉拉开。鹤发俊颜的男子,双目轻阖,坐在木制的轮椅上,他怀里窝着方才的白猕猴。
“既然来了不如帮我一把,推我出去吧!”男子朝着院外,轻言一句。
风起卷叶落,院中不知何时立着一个身影,冷傲清绝,倾世玉姿。
“你倒是算准了我何时来?”未祈斜睨着那轮椅上男子,负手而立。
“吱吱,”轮椅上男子怀中的白猕猴忽而丢了环抱的青花瓷酒壶,跳下地,一灰遛跑攀上菩提树,转眼便钻入树上的小木屋。
“多年不见,南山还是怕你如蛇蝎,最爱窝在我怀里的它,见了你立即逃之夭夭。”男子扬笑,若花开无声。
“一只猴子也记仇,倒随了你这主人。”未祈不以为然,抬步跃前,推他停于院中菩提树下。
男子抿唇不语,握着青花瓷酒壶的素白双手,青筋突起,眉宇间的煞气,稍纵即逝。
“别捏碎了,糟蹋了好酒!”未祈夺了他手中酒壶,放在一旁石桌上。
“为何不饮一口,怕我下毒?”男子微抬头,偏向未祈方向,嘴角勾起兴味。
“苓麻草之毒的确不可小觑!”未祈瞥一眼他始终轻阖的双目,循着石桌旁石凳坐下。
“哦?你到隋州不过半日,消息倒是灵通。”男子双手交错,声音难辨喜怒。
“你筹谋多年,终于要开始了吗?”未祈面色微凝,盯视着对面那泰然自若一脸祥和的男子。沉吟才道,“鹿天,牵一发而动全身,你此行,动之国本也未可知!”
“要来小酌便来休,未必明朝风不起!”鹿天抬手摸索石桌,取酒揭壶,仰头一饮。然后道,“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那些都刻于我骨子里,你说,我如何能忘?”他悲怆一笑,笑语散落不甘。
未祈不言,移开视线,不忍再看他。当年玉树临风的骁骑儿郎,如今双目失明,双腿瘫痪。怎叫人不心生怜悯。伸手夺了他手中酒壶,也饮一口。酒烈炙喉,是他从未喝过的酒。
“南湖秋水夜无烟,耐可乘流直上天,且就汐江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鹿天抑扬顿挫念完,垂首失笑,“我倒越来越像个赋文弄雅的酸腐书生了!”
“白云边加了白术,普天之下怕是只有你爱喝这烈酒中的烈酒。”未祈把酒壶塞回他手里,自顾自一言。
鹿天只又饮一口,“这世间还有一个南山,能与我共饮。”说完便把酒壶扔于菩提树上,南山瞬间窜出木屋接住,凑鼻在壶口轻嗅,然后满眼感激望一眼树下主人后,又躲进木屋。
未祈嘴角一僵,果然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宠物。须臾以后,敛眉,眸光清冷凝向对面之人,“鹿天,我只问你,我娘亲失踪与你可有关系?”
“你娘于我有恩!”鹿天淡淡的说,转微微皱眉,“念姨丢在我的地界上,我也有责任!”
“他可有留信于你?”未祈转念一想,问。
鹿天摇头,自然明了他所指何人,那来去如风的闲公子,亦是这人的令尊,北苑长歌。
“他最好不是躲起来了,最好把娘亲给我找回来,否则我绝饶不了他!”未祈愤愤一言。
鹿天闻言面色忽冷,缓缓道,“多方人马混淆于隋州,各有所图,你要小心了。”
“该小心的不是你吗?”未祈神色凛然,反诘道。
“呵,在世人眼中,我就是个死人。而北苑双生子可不是!”鹿天戏谑一笑,就事实而论。
未祈挑眉,端倪着面前之人,若有所思,死人?一个死人在隋州只手遮天,翻手覆雨。一个死人掌控着整个鹿山岭的铁矿。
他与鹿天相识有五年,因为一场精心围杀相遇。一个双目失明双腿瘫痪之人,是如何惹上浮乐阁的,他尚且不知。就被偷偷拽着他一道下山的一腔热血的师兄拉入了乱局,被迫迎上了浮乐阁十八门人。那一战虽击退了浮乐阁,却也为以后埋下隐患。几年后他对上浮乐阁右护法红漓,正是由此而来。
初遇匆匆别过,再遇他和鹿天才算真正说上了话。他受师叔所托下山送药,却不想收药之人竟是鹿天,然而更惊喜的是娘亲竟在鹿天家中做客。这冥冥之中的巧合似命运,让他们相知相交,成为挚友。他不知晓鹿天的过去,如同娘亲所说“每个人都有一段过往,或苦难或美好,你过去无法干涉,如今也就无权知晓。”他从未过问鹿天一身病痛残毒何来,却也能觉察鹿天的隐忍和不甘。直到鹿天主动提及,“这世间最毒的不是毒物,而是人心。”那一句话的开场白,是一个巨大的阴谋。一个父亲为谋权亲手葬送亲儿,便是鹿天的过去。他知晓真相的刹那,恍然意识到鹿天活着的信念只是因为恨。
“这天下人的心思各异,左不过谋权谋利谋心,你说我属于第几种?”鹿天见未祈半晌未言,启唇轻声道。
未祈收敛心神,才道,“你初衷为谋心,可利与权已参杂其中,你早就深陷其中抽不开身了。”似惋惜似劝慰的几语留下,院中已没了他身影。
“是吗?”鹿天自嘲低喃,轻阖的双目忽而抖动,按住两边扶椅的双手颤抖着。直到南山跳入他怀里,他才松开手,改抱着南山,嘴角也随之浮起笑意,“南山啊南山,你莫要丢下我,知道吗!”
“吱吱,”南山不停的点头,举着小爪子,抱紧他的手腕,又往他怀里蹭了蹭,似乎在用行动告诉他,不离亦不弃。
菩提树下日色暖,一人一猴相依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