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宫殿金碧辉煌,殿柱上竞相盘绕着蜿蜒向上的镀金游龙。古琴悠扬,声声入耳,丝丝飘散在柱间,舞姬的霓裳羽衣间。巨大的香炉袅袅升烟,似与这琴音交融相合,将空气都揉成一场虚无飘渺的梦。
拨琴抚弦的琴师带着白玉面具,那双微透着的丹凤眼细长,眼角微微挑起,眸子里像含了一层薄烟,那烟后又仿佛含了千转百回的柔情蜜意,浸了浓浓的墨汁,漆黑迷离。
抚琴的手骨节分明,十指纤白修长,绕了金丝的衣袖随着他起起落落的手,上下晃动着,时而露出他白皙的腕骨。
一曲罢了,舞姬们停住妖娆婀娜的身姿,随着琴师轻摆的手而屏息悄然退下。
琴师缓缓掀开面具,那含烟的墨瞳稍稍隐了光,精致小巧的鼻尖缓缓落下一滴汗珠。他似乎很满意自己的表现,一张秀气的嘴勾起弧度,唇色如樱花娇粉。
“这张琴谱真是不错,赏。”那声音清薄悦耳,好似将琴音弹入了骨。
领赏那人匍匐在地,虔诚叩首道:“谢皇上。”
那位琴师打扮的男子,微敛衣袖,从琴前起身,一个飘若浮云的转身,顷刻间回到了自己的龙椅之上。
男子微微倚靠椅背,若有似无的笑意淡淡地挂在脸上。他俯望着殿内一众恭敬顺从的属下,抬起指尖轻轻缠绕着发丝,“唐家。”微吐两个字,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眼前似有一团雾,那雾里映着前尘往事。
那往事虽美,但总归青涩。对于这个南敬国的皇上来说,曾经是他完全不想要的时光。他一点儿也不想留恋。他只会往前看,往远处看,这是他慕云易一贯的作风。他不愿沉溺往事,痛苦也好,美好也罢,于他来说,不过是如今的垫脚石,没什么好怀念的。
“太后近来身体如何?”慕云易轻描淡写地问道。
一臣子立马拱手回答,“启禀皇上,太后娘娘她凤体金安,一切都好。”
“那就好。”慕云易目光复杂,许久只觉眼睛酸涩,闭上感受一刻黑暗后,他才重新睁开,朝一直伺候太后的德嬷嬷说,“告诉母后,让她保重身体,她想要的,我会给她一个交待。”
垂头的德嬷嬷微微抬起头,眼中也藏满复杂的情绪。她应了他的话,声音喑哑,“皇上切莫担心,太后娘娘她自会想得通的。”
慕云易这才放心地点了点头,屏退了所有人。
大殿随即一片空荡。除了那香炉里的烟,还不知疲倦地朝上空飘去,周遭的一切似乎都成了空的。
慕云易第一次感到有些倦乏,他一向精力充沛,今次是怎地?
他忽而想起前几日外派手下时,自己曾说过的话,“若此次计划出了问题,唐家一个都不留。”
他何时已变得如此铁石心肠?为了自己的野心和将来,他竟然习惯将残忍作为手段,习惯用铁血无情的方法,扫清自己眼前的所有障碍。
他的手上,已经沾满了四个兄弟的鲜血,他杀害了自己的手足,只为了巩固自己的帝位。
想到这儿,慕云易的老毛病又犯了,他的头突然炸裂一般的疼痛,里面像有无数个石头在翻滚,四处砸着自己的脑仁,又像有猛兽在啃食自己的脑子。
他捂着头,疼得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可他却拼命忍着,额上大滴大滴的汗水流下,那秀美的五官揉皱在一起,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可即便如此,即便周围空无一人,他也不愿卸下伪装,不愿喊一句,叫一句,就这么硬生生地承受着。他认为这是他理所应当承受的,每个人都必须付出代价,他更需要。
殿外急匆匆跑起来一位梳着双丫髻的青衫女孩,她三步并两步地跑上台阶,跪在慕云易脚边,掏出药丸,帮他服下。
慕云易吞下药丸,半个时辰后,才慢慢好转起来。煞白的脸色也重新红润起来,粉嫩的唇色,也终于恢复正常。
“谢谢你。”慕云易有气无力地瘫在龙椅上,一双手轻轻抚过女孩的鬓发。
女孩仍然焦灼地望着他,见他慢慢缓了过来,还是不敢松气,紧张道,“这样可如何是好,如果我不在你身边,或是赶不及,你该怎么办?”
慕云易虚弱一笑,却故作认真道,“你怎么会不在我身边?”
女孩没心情和他开玩笑,一双小鹿般的眼睛瞪得溜圆,“你下次再这样,我可不管你了!”
这句话,偏偏只有她一人敢对他说。
慕云易举手投降,“好好好,我以后随身带着药,再也不忘了,好不好?”
女孩还是没松口,继续严肃道,“带药是一回事,你要好好歇歇,不要没日没夜地看军报,看奏折,开各种各样的会,你的身体怎么能承受得了?”
慕云易幽幽开口,“我身体无大碍,头痛怕也只是睡不好的缘故,你就莫担心了。”
青衫女孩知道他不愿听她说这些,不想惹他不高兴,于是缓和语气道,“反正,你自己对自己多上点心,我又不是你的丫鬟。”
慕云易笑道,“那我把你要过来如何?”
女孩的情绪忽而低落,她吞吐道:“我是太后娘娘的丫鬟,你……”女孩倒也直白,“你若真想要我,为何不娶我?”
慕云易本来还满是笑意的眸,顿时冷却下来。
他忍了忍,平静道,“缈儿,我一向珍爱你,是因为你很像我的一个故人,但像终归只是像,我不会娶你,这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你好。”
虽然不愿承认,但缈儿知道自己一直都只是一个虚无的替代品,她忍不住哭了起来,“是你说的花儿吗?你还爱她……”
慕云易不语,他早就忘了爱一个人的滋味了。或许,他也并不爱唐楚花,只是一份不甘心,和他们之间拥有少年时唯一一段可以珍藏的感情吧。
“那你还要灭了唐家?你要杀了她!”缈儿颤着声音道。
慕云易忽然就笑了,他似乎顷刻间变了一个人,他就是这样喜怒无常,性格古怪极了,“所以……”他的手轻轻抚摸过缈儿的脸,“我才要留下你,却不能娶你。”
缈儿通红的眼睛望着慕云易,许久抹着眼泪走了,临走前她说,“慕大哥,你当初以慕大哥的身份,把我从战乱里救出来,可有时我很喜欢你,有时我却怕你怕得要死,比如现在。”
缈儿走了,慕云易收起古怪的笑容。
他的性子乖戾,其实,也不过是让所有人都对他敬而远之罢了。
他谁也不在乎,谁也不爱,他只想要。
这个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