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二十年九月十九,帝驾自延平启程,回返建宁。历经二十余日,抵达京畿。
“你……你说什么?!”皇帝自座椅上霍然而起,神情惊怒中带着不可置信,“他怎敢……他怎敢……”
“事发突然,臣弟还来不及阻止,便已被陈国祯那奸人得手。因为臣弟的大意疏忽,致使皇侄身陷危机之中,请皇兄降罪!”康王周愈跪伏在地上,语调哀戚,痛哭流涕,好一副情真意切的模样。
“他怎敢……软禁太子!”永昌帝恨恨地一拂袖子。眼睛一扫看见康王依旧跪在下面,叹了口气,走过去道,“罢了,错不在你。这种事情,谁又能料想得到?起来吧!”说着便去搀他。
“臣弟不敢,不敢!”康王诚惶诚恐,顺势站起身。
“依皇弟之见,此事该如何办才好?”永昌帝问。
康王沉吟片刻后道:“禀皇兄,陈国祯打着镇守帝都、以防叛军残党卷土重来的旗号不肯离去,将皇侄软禁于宫中,也只是说担心贼人刺杀。他占齐了正当的名分,又是勤王的功臣,也不好就此撕破脸。依臣弟见,为今之计,便是先稳住朔方军;陈国祯如此做,无非是想讨些封赏酬劳,且先听他要什么,再做商议不迟。\"
他如此建议,竟是要让永昌帝将主动权全部交于陈国祯手上。皇帝虽然性子绵软,但毕竟也是九五之尊,听后不禁发怒道:“荒唐!难道他要这皇位,朕也得双手奉上?若是任由他如此放肆,朕的脸面何在,大殷皇族的脸面何在!”
“皇兄暂且息怒!”康王苦口婆心地劝他,“现在不是顾及什么脸面不脸面的事情。那陈国祯可不比钱保、赵之问之流,素来便以勇武和残暴闻名,他手下的二十万大军可是和乌兰人厮杀过的虎狼之师,若是当真闹僵了局面,冲突起来,我方如何能胜?何况眼下帝都与皇侄都在他手上,就算不想顺着他的意思,又能如何?”
听到康王说朔方军如何强大,永昌帝刚硬气起来的那点劲儿又颓了下去。他半是沮丧半是惧怕地问:“那……朕就去听听他的条件?”
康王劝慰他道:“皇兄且放宽心。论为将之才,陈国祯远在李敬先等人之上,朔方军又是百里挑一的精兵,他若是想反,早就反了。如今依旧奉大殷为主,总要与皇兄留些脸面,定然不会太过为难。朝廷尚需他坐镇西北,以拒乌兰人,眼下稍稍忍让,也是权宜之计。若来日得了更为骁勇的武将,届时再同他秋后算账,也为时不晚。”
永昌帝原本脸上还有几分犹豫不甘,听过这一席话后,便尽数变作了无奈。长叹一声,摆摆手道:“罢了!便照你说的去做吧。”
“是。”康王恭谨一礼,“天色已晚,请皇兄尽早安歇,臣弟告退。”
转过身时,康王面上的表情瞬间化为蔑然与狡诈。他向身后毫无所觉的皇帝轻飘飘扫了一眼,嘴角挂起一个奸计得逞的微笑。
担心陈国祯贪心不足蛇吞象?哈,他还巴不得陈国祯狮子大开口,趁着眼下朝廷疲弱提出几个难以实现的条件,哪怕皇帝舍不得儿子,一时间委曲求全地答应了,往后想起这件事来,也必定会迁怒于周迟。如此一来,这东宫的位置,就再也不是那么不可动摇的了。
我的好侄儿,你以为靠着谢羽那个老东西就能高枕无忧了?在真正坐上那把龙椅之前,胜负可还难说呢!
……
“什么?”蒋凝秋惊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孟姐姐和太子殿下……”
“掌灯时顾海张皇失措地过来找我,说康王昨晚秘密觐见皇上,所说的便是此事。我想着你与孟将军交好,就赶来告知于你。那陈国祯真是疯了,竟然做出此等胆大包天的事情来。”谢擎深也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
蒋凝秋连忙询问许愿灵:“我现在有多少功德值?”
“建宁收复之后,你获得了6724点功德值,如今的总数是6803。”许愿灵回答,“不过请容许我事先提醒你,根据我的计算,想从重重看守之中安然无恙地救出两人并不引起任何风波,成功的可能性是十万分之一。并且,一个必备的前提条件,就是你拥有巨额的功德值来兑换相应的设备。”
蒋凝秋听罢心凉了半截。“他……他们是目标三号和五号,应该……不会出事吧?这编号的存在意义不就是和免死金牌差不多吗?”
“编号并非绝对。如果他们的死会改变时代的走向,那么当然也算得上是对这个时代意义非凡。”许愿灵无情地否定了她的侥幸。
蒋凝秋头一次觉得人工智能的声音是如此的冰冷机械。她的脑子里一片乱麻,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说他们一定会死?还是可能会死?
“蒋姑娘?”谢擎深的声音将她唤回了现实。蒋凝秋猛地回过神来,前者正担忧地看着她,“你脸色不大好,可是有什么为难的事情?”
“……没事。”蒋凝秋挤出一个无力的笑,“我只是……恨自己帮不上忙。”
谢擎深一怔,神情很快转为温和的安慰。“此事便是放在朝堂上议论,也是极其棘手的问题,你又何必自责。”
蒋凝秋思忖了一下道:“太师……怎么看?”
“我今日还不曾见过夫子。”谢擎深摇头,“听说今日一早他便被皇上唤了过去,大概说的也是这件……”
“世子,原来你在这里。”
还真是说谁谁到,谢擎深话音未落,便听见老者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李孝炎不知何时悄没声地出现在门外,一改近日来的凝重神情,笑咪咪地看着他们。
“夫子(太师)!”蒋凝秋与谢擎深都站起身来。
“蒋家千金,大长公主近日来身体可好?”李孝炎步入屋中,却是先闲话起了家常。
“阿奶她已经康复,多谢太师关心。”蒋凝秋答。看到李孝炎时,她先前还有些慌乱的情绪在一瞬间就安稳了下来。老者的存在就仿佛是一颗定心丸,让她再度看到了解决困境的希望。
李孝炎笑着点了点头,这才转向谢擎深:“老夫有一锦囊要交与世子。切记明日此时之前,不要拆开观看,否则这妙计就不灵了。”说着,自袖中抽出一个信封来。
谢擎深愣住,敏锐地捕捉到了另一个信息:“夫子……要去哪儿?”
“老夫受圣上所托,要去办一件要事,明日晌午便要出发。”李孝炎捋了捋胡子,“事关重大,路途遥远,怕是很长时间都无法回来,也做不得世子与殿下的先生了。”
谢擎深更加迷惑,眼下还有什么事比起救出周迟与孟荷吟更加重要?有心再问,老者却无意再做解释,将信封放入他手中,又对蒋凝秋和蔼地笑了笑:“老夫还有要事,先走一步。”说罢,便不再逗留,径自步伐轻缓地出去了。
蒋凝秋目送着老太师的身影消失在夜色当中。心底,忽地生出了一分莫名的预感。
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见到这位可敬的老者了。
翌日。
建宁,东宫。
“请……殿下更衣。”
内侍童喜在榻前双膝跪地,将太子朝服高高举过头顶。
没有回应。
童喜的后背上冒出了冷汗,一点点地渗透了衣衫。
他心知肚明,太子这心里可一直气恨着呢。收复帝都,原本是一件振奋人心的事情,结果却成了引他落网的诱饵;就连这代表尊贵储君之位的东宫,也成了软禁他的华美牢笼。刚回来的几日这位殿下一直处于狂躁与暴怒的状态当中,若非有那位孟将军及时拉着,只怕这股子怒火要烧到这里每个人的头上。如今只是冷着脸没反应,已经好了太多。
胳膊开始发酸,渐渐有些举不稳了,微微发颤。童喜心中暗暗叫苦,却也不敢出声催促,生怕触了主子的霉头。他正想着这苦差事什么时候才能结束的时候,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彷如天籁的声音:“殿下与无辜人较劲,这又是何必。”
周迟瞥向站在门口的女子,面色不善:“谁准许你进来了?”
“末将在外面等了许久,都不见殿下露面。只好过来一看究竟。”孟荷吟道,“今日皇上的车驾便会抵达,殿下难道是想要那陈国祯亲自请您过去吗?”
她不提陈国祯还罢,一提起来,周迟便像被触了逆鳞一般,冷笑道:“好,好,好!这还真是龙困浅滩,虎落平阳,连你也敢取笑孤了!是不是你也觉得,孤行事毛躁草率,急功近利,千里迢迢从延平跑过来自投罗网,还要害得父皇他们也受连累,当真是愚不可及,贻笑大方?是不是心里,也在暗暗记恨着孤将你也拖下了水?”
少年坐在床上,向着她怒目而视。他只穿了一件中衣,长发披散在肩头,越发显得身形单薄瘦削。连日来的寝食不安令他脸色苍白,眼睛下面都带了淡淡的青色。孟荷吟看着周迟这副明明自责忧虑得要命、却仍旧兀自逞强的别扭模样,不知怎的,只觉得自己心里柔软得一塌糊涂。
还真是败给他了。她轻叹了一声:“我若如此,便早就将那炸弹之事告诉了陈国祯,哪儿还需要他每日威逼利诱地追问。”走上前去,接过童喜手上的朝服,“你先下去吧。”
童喜如逢大赦,小心地看了周迟一眼,忙不迭地退下了。女将军展开衣裳打量着,笑吟吟地道:“殿下肤白,穿着这玄色的朝服,煞是好看。”
“孟荷吟!”周迟咬牙启齿地低吼,眼中似乎要喷出火来。
“末将还要感谢殿下。”孟荷吟突然在床前跪下,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他,“当日若非殿下在最后关头恢复冷静,悬崖勒马,只怕我们与陈国祯正面冲突起来,后果将更加不堪设想,八千扈州骑兵,也要尽数折在此处。在愚昧者看来,或许是殿下临阵退缩,苟且偷生,然而以一时退让换取日后雪耻翻身的机会,实为极大的明智;以一人之辱换取八千条甚至是更多的性命,更是极大的仁慈。末将代我扈州将士及天下百姓,拜谢殿下恩德。”说罢,将朝服置于一旁,对着周迟郑重三叩首。
周迟怔住,半晌,悻悻地扭过脸去。“花言巧语。”
双手突然被握住。少年储君惊诧地回过头来,女子正微笑着望向他,神情温柔坚定。
“无论刀山火海,龙潭虎穴,末将都会一直陪伴殿下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