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容我再考虑下好吗?”卑梁氏分明不想入宫,但是还是做出这样的回答。她的眼神透过窗棂,穿过长廊,落在一方瓦楞上。
陈松沉默不语,只是看着她,和她的表情。
“那你明天再告诉我你的决定吧!”还是陈松打破了这沉闷的寂静。
卑梁蓉轻轻地点了点头,在陈松眼里却是一万年。此间,他仿佛看到了花开花落,春去东来。
次日,卑梁蓉一大早醒来,来到梳妆台,发现了一副崭新的首饰。她知道,自己没有选择的权利。当陈松提及吴王的那一刻起,她就明白结果早已尘埃落定,那是一个平凡的弱女子无法改变的事实。她抚摸这眼前精致的首饰盒,那是她曾经做梦也想不到的东西,而此刻她却感觉自己抚摸的是一具冰冷的棺椁,里面睡着永不褪色的卑梁蓉。她哭了,泪水渗透天盖,化成一股股小溪,灌满整具尸体,然后慢慢地腐烂,发霉,变臭,一条条蛆虫吞食着腐肉,啮啃着骨头,直至尸体完全消灭。她噙着泪,纤细的手指捏了璀璨耀眼的发簪,簪头镂成一只蝴蝶。她拨动右边金色的翅膀,摆动一会儿便渐渐止住。她看着,蓦地一抹冷笑,小声自言自语道:“卑梁蓉,你还是认命吧!”
卑梁蓉梳理好,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姣好的面容抹上了红粉,显出一丝红润,但是仔细一看,其中却隐藏着一丝哀伤,它是透明的,隐形的,蠢蠢欲动的。她突然回想起自己那天与李湧相遇的场景。她原本是到溪边搓衣服的,淙淙的泉声从山野传来,淅淅沥沥的像是在听下雨的声音。那双白皙如玉的手,不停地揉搓着摊在枕衣石上的衣裳,和着棒槌敲打衣服的声音,是多么优雅!正赶往溪边打水的李湧不禁呆愣,静静地欣赏。她无意中瞥见水中李湧的倒影,羞涩地垂下头,双手甩开衣服,匆匆忙忙地在水里漂了漂……如今想起,那不可名状的青涩,依旧如昨,历历在目。
“卑梁姑娘,将军请你赶紧去厅堂。”一小厮催促道。
卑梁蓉回过神来,美梦乍碎。
“知道了,麻烦你去告诉他,我马上就来。”
厅堂。大王上座,陈松陪侍。
“参见大王!”卑梁蓉向吴王行礼作揖。
“免礼了,”吴王亲切道,“你睡得可好?”
卑梁蓉羞赧地点了点头,眼睛不敢直视吴王。
陈松站在一旁,两眼不敢直视卑梁蓉。他深知把卑梁蓉引介给吴王是违背她的意愿的,可是面对自己的君主,又不能说一个“不”字。他不敢面对卑梁蓉的眼神,唯恐从中看出一丝怨恨和可怜,即便如此,事实却是不变的。陈松感到心如刀割,愧对卑梁蓉死去的姐姐和李大娘。多年以后,陈松再次与卑梁蓉相遇,心里的内疚依然无法抚平安息。
“卑梁氏,寡人即日入宫,你可愿意与寡人同行?!”吴王咧嘴笑道,双颊露出两个偌大的酒窝。
卑梁蓉不语,沉默许久,迟迟不给答复。
吴王显然面带愠色,将欲怒发冲冠。
此时,陈松心急火燎,唯恐发生变数,便把目光投向卑梁蓉,露出渴求的眼神。
卑梁蓉如鲠在喉,像是被施加咒语一般说不出话。她奋力挣扎,拼命摆脱羁绊,可是舌头却像是打了结一般;她鼓气喉咙,想依靠气管膨胀的气流冲破唇齿,可是嘴唇闭得密不透风。她开始着急,可是身不由己。忽地不知哪里吹来一阵风,卑梁蓉嘴里跳出一个词:愿意!
卑梁蓉莫名其妙,自己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她很好奇,心里泛着一股苦涩的滋味,里面盛着姐姐的鲜血,融注了自己的泪水,血与泪的交融,时而汹涌澎湃,时而平静无痕,时而怒冲云天。她怀疑自己的是不是丧失了说“不”的能力,发不出“不”这个音节。她感到无比的后悔,想再补说一句“不愿意”,却又覆水难收。
“好!”吴王大悦,“即日启程!”
陈松站在一旁,强颜欢笑,表示祝贺。
卑梁蓉只好认命。她的眼角濡湿,目光无神,一动不动地跪在原地。是感恩戴德,还是委曲求全?
吴王命丫鬟带卑梁蓉准备行装,卑梁蓉这才退下,脚步零乱。
陈府门口,吴王登上车舆,后面跟着的是卑梁蓉的马车。
卑梁蓉掀开车帷,望着陈松——那个曾经的救命恩人,如今却铁石心肠地把自己推向火海之中,真是世事难料,人心不可测啊!她曾经是多么信任眼前的这个人,可是此时此刻却无比憎恶!她恨透了这个恩人!
陈松与她两眼对视,面无表情。他向前迈了一步,可是当他打算迈出后腿的时候,却感觉里面灌满了铅一般。自责已经渗入他的骨髓,蔓延到四肢,成为他的一个包袱,一生都无法放下。
“陈将军,……”还是卑梁蓉先开口,“再见……”她原本想说声“谢谢”的,可是不知怎的说不出口,是怨恨掌控了她的整个神经的原因吧!
她轻轻地放下车帷,忍不住泪水的决堤,那豆大的泪珠如同珍珠一般耀眼,一串串地滴落,浸湿了她的新衣,沾满了泪痕。
马车扬起一阵尘土,只留下陈松一人站在原地,后退还是迈不出去。
一时卑梁蓉入了宫,台阁楼榭如同迷宫,花柳水光宛若仙境。俄而进了后宫,一大婆子在前引路,侍女们尾随其后,往东向走,穿过一条长廊,跨过七八个亭台,蜿蜒曲折,卑梁氏竟不知身处何处。向着东边的别院,仪门洞开,别是一番景象,仿若瑶池仙境,百花争艳,鸟语婉转,竟是把湖光上色浓缩到一处一般。是时,又走过几个穿堂,因见得一小殿,却是玲珑别致。一侍女来到轿子前,道:“姑娘,暖玉殿到了。”卑梁氏不觉发疑,暖玉殿是什么地方?好奇心催使着她的步子,下了轿,抬头便看见一鎏金大匾,匾上写着三个大字:暖玉殿。那大婆子止住步子,请卑梁氏入殿。卑梁氏步入暖玉殿,殿内摆设非同寻常,紫檀案上,放着飞鸟盖双耳铜壶、盘龙盖铜盉、铜牺觥、铜羽纹罍、玻璃醢,殿内两侧设有四张楠木案,是供客人之用。上座后又设有两张平行而立的薄缕绣花蚕丝屏风,里面溢出的熏香迷人,是隔离内室之用。
卑梁蓉初入宫中,不知所措。那大婆子留下两个贴身丫鬟,供她使唤,便率众侍女退下了。
卑梁蓉因问一侍女道:“这是什么地方?”
那侍女笑道:“是您的寝食之居暖玉殿,东边还有兰姬的披风殿,西边则是蔡夫人的媚春殿。”
卑梁蓉想到:难道自己已经成了吴王的妃子了?不,绝对不可能。卑梁蓉尽力地否认这一事实,她无助地看着身边的侍女,那眼神像极了关在笼子里的鸟儿。左边的侍女却为她高兴不已,为她介绍此殿的布置:“转过屏风便是您的内室,就是寝室;再过一扇门便是百花园,那是赏花看柳之地;向东弯过一处庭轩,再穿过一条长廊,便到了披风殿;向西走过两个庭院,一条甬路便直通媚春殿。”
卑梁蓉根本无心去听侍女的解说。在她的眼里,这些只是帝王侯爵手中的玩物,富丽堂皇的殿宇也只是徒有外表。她分明看见一群将相官吏在这里饮酒作乐,放浪形骸,醉生梦死;侍女们在一旁作陪,强颜欢笑的,屈身取悦的,摆弄风姿的,唯唯诺诺的……岂是瑶池仙境?分明是披着一层华丽外表的人间地狱!
夜三更,宫里灯火如昼。
暖玉殿内,一根根红烛燃烧着自己,只为把殿内照亮。卑梁蓉凝视着眼前的那根红烛,她听见红烛在哭泣,泪水划过衣裳,在上面凝结成一条条泪痕。她坐在床沿,这雕花刻纹的木榻,仿佛就是自己的葬身之处。
“大王驾到!”
卑梁蓉简直是受宠若惊,连忙起身,匆匆忙忙地整了整衣裳,走到梳妆台戴上发簪,弯过屏风,来到大厅。
“参见大王。”卑梁蓉躬身道。
“免礼!”吴王连忙向前去扶,含情脉脉地看着卑梁蓉那张绝世无双的脸蛋,露出一脸笑容,右手抬起想要托起卑梁蓉垂下的下巴,可是又止住了,挥手示意奴仆和侍女们屏退,抱着卑梁蓉进入内室。
卑梁蓉纤细的玉手被吴王抓着,丝丝发疼,却又不敢违拒。吴王早已迫不及待,怎顾得上这些。梳妆台上,还残留着卑梁蓉方才涂抹的胭脂。铜镜里,照出吴王魁梧的身躯,他头戴冠,两侧组缨下垂系于颌下,脑后辫发上挽,包入冠内;身穿麒麟藏青袍,腰佩卷云纹玉璧,一副威武尊荣貌。
卑梁蓉尴尬地看着那张凌厉的面庞,不禁怔住,又想起李湧来。眼前的这个男人要是李湧的话,自己会怎么样呢?卑梁蓉不觉面色绯红。她紧紧地环住吴王的脖子,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吴王。吴王笑着大步向前,他想尽快地占有她。
就这样,卑梁蓉不像其他妃子那样,替吴王宽衣解带,而是史无前例地被吴王解开衣带。她羞涩,却又渴望这一刻的出现,但是却万万没想到会是眼前的这个人。
一夜春宵,卑梁蓉成了吴王的女人,——那是世间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良宵啊!可是,上天眷顾的却是普普通通的一个采桑女。
次日朝议,吴王未至,大臣们在殿下议论纷纷。
“大王怎么还没来?是不是生病了?”
“不会吧。张太医,大王没事吧?”
“大王没有生病。”
“这可奇了,大王向来早起朝议啊,今天怎么还不来?”
吴大夫因问旁边奴仆:“大王怎么还没来?还不快去请大王!”
那奴仆压声道:“大人您不知道,我听说宫里最近来了个卑梁氏,大王昨晚三更便到那里去了。”
“唉……”吴大夫怒道,“荒唐!荒唐!简直就是荒唐!”
“红颜祸水啊!”不知是哪个人窃窃私语道。
只听见殿外响了个晴天霹雳,大臣们惊悚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