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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裴世矩还在后院书房,与书岸跪席而坐,没有丝毫睡意。他的面前横放着一张纸,目光落在纸上浮现的一块块黑字间,眉头微皱,双目透出思索的神芒。
裴世矩近七十,身披青色的锦袍,依旧黑亮的头发被挽成文士髻,额头光华,脸上的皱纹极少,依旧透着年轻时的俊逸,风姿绰然。
裴世矩,河东绛郡闻喜县裴氏族长,杨广近臣,银青光禄大夫、刑部尚书兼吏部侍郎等官职,素以老谋深算著称,布局看似无意其实暗藏杀招,不知有多少门阀子弟被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其因幼年丧父,在门阀处境尴尬。
外人看来,他难以再有发展。可是北周被杨坚取而代之后,裴世矩如彗星崛起,以南巡岭南、随史万岁大破突厥的事件开始,进入朝廷视线里,再到打通西域商道、分化突厥等一系列功绩下,使得他一举成为由亲族旁系子弟一步步登上亲族直系门阀之主位置。这在拥有千年历史的裴阀中前所之未有,就连众多门阀也是极少见。
这些功绩常常伴随着他隐而看不见的杀招,每次出招都命中要害,那些在他成为阀主之路形成障碍的人物,都被他一一算计。
裴世矩将纸张拾起,蓦地撕成碎片,随着嘴张开,猛然一吹,碎片散开了去,落了一地。
这些年来位极人臣,从无到有,作为早年彷徨无助的他,甚是欣慰、骄傲,裴阀在他的带领下,再次走向鼎盛时期。
只是眼下让他不愉快的是,宇文阀。
今夜,宇文成都突然赶至许国公府,从匆促的动作,必有不寻常的事发生。可惜,许国公府戒备森严,根本谈听不到任何情报。
前几天宇文化及为宇文承基讨得清河郡通守一职。现在宇文成都又突然而至,这是想干什么?宇文化及又想折腾什么?
清河郡处于武阳郡缓冲地带,早已荒废,边陲的高鸡泊盘踞着三头狮子,属四战之地。宇文化及为什么会派宇文承基去清河郡当通守?难道宇文士及看出了什么?
他与宇文阀斗了二十余年,之所以一直没有分出所以然,其中就是宇文士及的缘故。宇文述已经老迈,思绪跟不上节奏,宇文化及虽然拥有城府,却依然不是他的对手。如果不是宇文士及,这几年他早已将宇文阀推入万劫不复之地。
裴世矩端起书案上的茶水,抿了一口。苦涩又透出甘甜的茶水流入腹里,唇齿留余香的畅快感,使得他轻轻的呼出一口气。
如果说宇文士及看出他布置的棋局,派宇文成都入主清河郡,宇文承基换防武阳郡,还有一线生机。Www..Com可是这一趟宇文士及竟然派宇文承基去往清河郡,这无疑是下了一步臭棋,他的能力与宇文成都相比,缺乏了果断与冲劲。
而且宇文承基与宇文成都向来不和,如此让他们的地盘相连,就不怕摩擦吗?宇文士及谋划深远,招招狠辣,应该不会犯这个错误,他到底想干什么?
一阵熟悉的步音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脚步声节奏鲜明而又轻快,表明来人极有主见,兼且做事注重节奏的分明。
步声由远及近,在门口处停了下来,随即推门而入。
一阵风吹来,案上的烛火猛然一缩,屋内的光线颤动起来,影子忽明忽暗,摇摆不定。随着房门关闭,才恢复正常。
走来的这人身形略瘦,年约三十,容颜俊秀,宽大的长袍着身,丝毫没有显得宽松,反而大袖翩翩,甚是潇洒,一对眼神采奕奕,透出智慧的光芒,一看就知此人非比寻常。正是他族侄裴岢,裴岢精通文史典籍,长於计谋,是裴氏难得一见的谋略之才,这些年来凡是对其他家族施压打击的事件,均有他参与,出谋划策,是裴世矩不可缺少的左膀右臂。
裴岢步入屋内,拱手行礼道:“叔父。”声音清雅,温和平静,透出不卑不亢的气态。
裴世矩点点头,示意他随意。
裴岢与下席坐下。
仆人将茶具摆上,遂告罪而退。
裴岢开口道:“叔父急招小侄前来,究竟是什么事?”他这个叔父向来沉稳冷静,只有面对宇文士及的事件时,才会流露浮躁的情绪。裴世矩道:“岢儿,据刚刚收到消息,宇文成都突然率领随从来到了东都。”语气透出一丝沉重。
裴岢肩头微微一颤,眼中爆出骇人的神芒,良久才回复寻常之态,面色亦是沉凝道:“难道是我们为李河东的布局被看穿了?”这一次裴阀与李阀达成协议,只要李渊起事,裴阀当年开通西域商道时在关中留下的势力,将会暗中相助,可保李渊五天内南下直捣长安畅通无阻。
裴世矩长叹一声,道:“我就是担心此事,宇文士及谋略非凡,虽然深谐门阀中明哲保身之道,不轻易谋划,但是每次谋划都会带来大的变数,此人出招虚虚实实,实在让人难以琢磨。”想到以前对宇文阀步步紧逼,都被宇文士及轻描淡写的化解,心里就一阵不舒服,同时又有一丝敬佩。
裴岢紧锁眉头,道:“如果真是宇文士及看出破绽,那他那天走得宇文承基这步棋,实在是怪异异常,不像是他平时的作风。”这些年来一直研究宇文士及,将其视为一身的对手。
裴岢眼神忽然一闪,欲言又止。
裴世矩将他的神情看在眼里,语气淡然而又略带催促的语气道:“有什么事,你但说无妨。”
裴岢目光闪烁,盯着眼前碧绿的茶水,组织词语道:“小侄怀疑,宇文承基这步棋,是宇文化及走的,与宇文士及没有关系。”
此话入耳,裴世矩脸色眼中闪过一丝神芒,眉头微微皱起,随即又松开,略带思索的语气道:“很有可能。宇文化及很喜欢他的次子,也许是看到清河郡有利可图,所以派宇文承基前去发展。当年瓦岗军起事导致武阳郡一盘散沙,宇文成都就是看中其中机会,横插一脚,造就了现在整个武阳郡固若金汤的局面。”说道宇文成都时,裴世矩语气透出一丝别样的情绪。
裴岢知情达意,面露笑意,一只手从宽大的袖中探出,端起茶渣,轻抿一口,意态轻松地道:“叔父,如果是这样,那就完全可以解释了宇文承基这步棋。宇文化及是在给自己铺路了。”眉头忽然一皱,疑惑道:“只是有些奇怪,以宇文化及隐忍的个性,此时铺路是不是太早了,太不合时宜。纵观千年,凡是给自己铺路,往往都是阀主交替前的惯例。可是宇文述虽然年事已高,但精神抖擞……奇怪,奇怪……”
裴世矩突然想到什么,一对眼立即朝裴岢望去,透出一丝对推测布置信的语气道:“前几天宇文化及谒见陛下,而今夜宇文成都忽然进入许国公府,形色匆匆……”话语突然顿止。
裴岢抬眼与裴世矩四目相对,彼此间迸出火光,道:“叔父是说,宇文阀有变?”他虽用怀疑语气,确透出的情绪是异常肯定。宇文成都很少去许国公府,而且每次去都是白天,行色均为舒缓,没有行色匆匆之态。而宇文化及亦是很少谒见陛下,但是昨夜两人都是形色奇怪,实在是让人琢味。
裴世矩目光闪烁,意味深长道:“除此之外,还能解释宇文化及为自己铺路的缘由吗?宇文化及素有野心,如果是阀主变动,想稳定他的势力,只能有一条路可走,就是利用宇文成都、马邑郡的宇文部落和斛律部落、契丹的悉万丹部落作为依靠。可惜悉万丹自更换酋长之后,就与宇文化及有些疏远,更倾向与宇文成都。而宇文成都拥兵自重不受他掌握,斛律部落与宇文成都同气连枝,极难调度。眼下他只能有本部宇文部落与他麾下的右屯卫爪牙可用。所以他要铺出一条路,以防日后的不测,这颗棋子就是他喜欢的宇文承基。如此可以肯定,宇文化及向借用抵抗高士达、窦建德等人的借口,养兵而发展。”
裴岢再次将盏茶端起,望着碧绿的茶汤,怔怔出神。
裴世矩长出一口气,心中的疑团终于解开,心情一阵舒畅。
两人都是智能杰出之辈,短暂的谈话,就已经将局势分析透彻。
裴岢回过神来,道:“以宇文士及一贯深沉的态度,纵是看出明堂,在此刻特殊的情况下,也只会顺应而已。不过宇文士及终不是易与之辈,难保不会布下杀招。”
裴世矩点头道:“不错,现在必须弄清楚宇文士及到底藏了什么暗着。只有摸清他的暗着,才能将宇文阀一举推倒。这几天我会加大密探的密度,看看宇文化及与宇文士及究竟想玩什么花样。”
裴世矩长身而起,一百零八颗圆大饱满,色泽黑亮的砗磲串成的念珠,在手中一颗一颗的默数。迈步往窗户而去,行走间,佛珠晃动,清脆的碰撞摩擦声在书房内飘荡,悦耳好听。
裴世矩推开窗户,满园的雪白芙蓉花立时收入眼底,香气扑鼻而来。悠然道:“无忌怎么样了?”宇文阀的举动被分析的七七八八,心中已经没有了烦躁,此时他突然想起了一枚很久没有想到的棋子。
裴岢道:“自长孙姑娘嫁给李世民之后,长孙兄就成为了李世民的座上宾。”
裴世矩目光沉凝,一只手负在身后,淡淡道:“李世民能力出众,拥有御下之能,前途不可预测,而无忌自幼拜我为师,不可小觑,是可塑之才,两人联手,李阀大事可成。”语气透出意有所指。
裴岢恭敬道:“叔父这步棋走得极为深远,纵是李渊老奸巨猾也不得不中招。”
裴世矩冷哼一声,道:“当年若不是我阀主之位不牢,又岂能与李渊这拥有鲜卑血统的人联盟,想把我拖下水,就要付出代价。自古以来都是长子继承嗣位的习俗,我偏偏助他二子,让他们兄弟俩对立摩擦,让他们骨肉相残。”语气尽显阴狠。
裴阀历经千年,自两汉以来就以汉人自居,五胡乱华之际,更是竭力保持汉家纯正血统,宁可终身不娶,也不与外族联姻。所以历代虽有官员入朝,但大多数都是只在中层,位居高位的少之又少。直到裴世矩横空出世,才改变这种局面。
当年裴世矩降低身为汉人的骄傲与李渊联盟,使得他至今都耿耿于怀。
此话入耳,裴岢知情识趣闭口不言,保持沉默,坐在客席,端起茶盏品尝着裴府喜欢喝的霍山黄芽。
他这个叔父与其说是汉人血统作祟,还不如说是当年被李阀算计,把柄在别人手中攥着,而导致心中的记恨。
每个谋士,都是一个下棋的棋手,与人对弈,越是执着,越是深陷其中,叔父虽然能洞观全局,看透迷障,却也不得不走下去。
裴岢缓缓咽下口中的清茶,心里想着宇文士及,迷障,也许唯一能保持清醒而不深陷其中的也只有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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