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
FR:
驻德大使馆武官处
周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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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人二弟:
展信见悦。
来信已阅,闻汝晋升上尉,任组长位,不胜欣喜,食君之禄,报君之恩,从此愈应恭谨事国,自不当言。
兄奉皇命使德,前后已历三年,公务繁忙,欲求片暇返归,至慈母膝前尽孝而不可得,幸得二弟用心寄来照片,见慈颜未改,思往昔慈恩,泪湿衣袖,不胜感慨唏嘘。
战事连绵,海陆交通不便,月前大华空客之定期航班业已取消,信件惟盼经中立国传递,此信何时可至汝前,不得知也,此身何年可归家,亦不得知也。
别无他求,期弟用心赡养老母,替兄尽孝,若有余力,适加关照三弟建人,感念之情,非言语可表。
帝国即已参战,国内民心舆情究竟如何?上下可有必胜之志?
兄驻德三年,举目所望,军国主义也,黩武主义也。
举国硕学之才,言必称战,论必谈武,举国报纸文刊,唯战争,唯武器。
今日号称吞比割俄,明日宣扬灭法屠英,炫耀兵士之善战,夸耀武备之精良,张牙舞爪,狰狞狂暴,颇似蛮族之象。
其元帅毛奇名言:“人类最可尊敬之高尚品格,皆由战争而揭示显露,没有战争,世界必陷于自私自利之卑污境地。”
杀人放火即高尚品格,心怀此念,卢万之暴行实在无须惊诧。德军所过之地,犹如匈奴蒙古再现,丘八之凶残,黎民之惨状,目之所睹,口念阿弥陀佛又有何用?
其国有泛日尔曼同盟,领导资助者皆政客财阀、容克军阀,日日碎念征服欧洲,建立世界德意志帝国,非日尔曼民族皆应俯首为奴。其鼓动仇恨,鼓励屠杀,鼓吹奴役,穷凶极恶之甚。
战前曾逗留基辛根城,见中心广场立有俄旧都莫斯科之克林姆里宫,惊诧而细观,乃纸木模型也,只见乐队吹奏战曲,童子军上前放火,市民谈笑围观。火起则呐喊鼓掌,狂喜嘶嚎。状若群狼,至宫殿化为灰烬,则花炮轰鸣,乐队改奏德国国歌,民众相拥起舞,如此纵恶侮邻,岂有和平可言?
终于欧战猝发,战前曾为德奥同盟之意国畏缩不肯参战,德奥先失一手。
当时德国仅奥匈一盟国,其民族纷杂。百弊丛生,国力虚弱,不堪一战,却是野心勃勃。无日不念染指巴尔干,借以逞威海内,平息内患。
战事初开。尔塞尔维亚竟力克庞然奥凶,奥国三十万大军数月间灰飞烟灭,颜面丧尽,国威一堕千丈。
德国本欲以奥匈牵制东面强敌沙俄,不料加里西亚一役,奥军兵败如山倒,反被俄军突入本土,丧师二十余万,苦求德军调兵相援,真正阿斗一只。
去年十一月,土国参战,立同盟一方,德人皆以为有助,无奈高加索一战,十万大军一战而溃,德人垂头叹气,方知其无能腐朽,非几吨黄金几个军官一朝可变。
我国参战,德奥土之大福也,然数月以来,所见所历,感念最深,无过其日尔曼民族之自大狂妄。
追根溯源,欺华仇华之黄祸论,原本起自德国,数年之前,尤如发瘟恶犬,对我狂吠不已。今虽事出无奈,勉强与我联手,轻蔑鄙夷之本心未曾稍减,兄实忍无可忍,几亦出口成脏也。
便如上月二十六日,馆内探闻德国海军新败于北海,损失甚巨,遣兄前往核实,接待官名汉森者,声称并无败阵,反是大胜,令兄回待正式战报。
次日,战报发表,言称击沉英军战舰五只,德方仅损巡洋舰三只,领军中将希佩尔光荣殉国云云。
怎奈本馆早收得英方战报,称击沉德战巡四只,己方沉伤战巡各一,于是再遣兄前往询问,反遭责问:如何竟不信盟国而信敌国?
兄既应道:如是盟国,便应告之实情,不可隐瞒遮掩,即便真有大败,我国亦不会轻易背离。
对方竟恼羞成怒,肆意谩骂一通,内有“猪猡”、“黄猴”之类侮辱词句,大意是怪我帝国投机取巧,声言若无德军于欧洲流血牺牲,怎有我帝国纵横亚太之风光,德国实有恩于中国,谅中国也不敢忘恩负义云云,语气轻蔑,姿态骄横——记念大局,兄且忍之,不与小人见识,暂且拂袖而去。
次日武官长邀其上司奥贝坦上校至馆会谈,岂料此人言语更恶,责问我国既无登陆美国之力,如何竟向美国开战,届时美国大军移兵欧陆,可有手段为德国解困?想必原本就打定主意与英法美提前媾和,意图牺牲德国而谋取单方私利云云。
薛武官长与之辩论良久,毫无实效,只得送客了事。
直至上周,方从国内得知实情,德人战报为假,英人战报为实,可叹盟友之间,彼此信任竟不如敌国。
此例所指,尚属轻浅,更甚之事,尚属机密,非至终战,恐不能轻泄。
惟昨日便装至菩提树大街一咖啡馆,啜饮读报之时,一羊角胡绅士上前搭讪,谈及战事,言语中不无悲观惶恐,言称德国已无力改变此僵持现状,亦难指望东亚联盟有所作为,美国一国即有压倒东盟之力,最好之结局,乃德人于困至饿死之前媾和。
此人所言,兄深为感触,德国工业强而农业弱,所需粮食四成靠进口,如今陆上两面受敌,海上亦无力突破封锁,照此情形,不出一二年,败亡之势可定。
兄非悲观论者,然单纯计算工业实力,德奥土与东亚联盟占全球三成有余,不及美国一国,英法俄比又有二成多,同盟协约相对,大致一比二强。
工业实力为现代战力之根本,弟应不难理解,此战之艰险,可想而知。
兄自不敢揣度圣断,违抗圣意,不过心有屈闷,不吐不快,与汝知道即可,勿向他人言语。
弟妹出身公爵豪门,汝切不可怠慢,幸有弟妹,此次太子大婚盛宴有汝之位,机会难得,善加把握。
随信发寄一百又十元,中有一百元请代孝敬老母,驻外花销大,储蓄不易,勿嫌钱少。
余资烦请代购去年之《文艺战国》、《太白文学》、《自由鸟》、《文史春秋》、《新文艺》及《新华公论》合订本,如尚有余,可斟酌添购时兴国产、文史著作若干本寄来,邮资在内。
为兄
树人
承宪五年二月十三日
——摘自《周树人先生通信集》,春秋文艺出版社,一九四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