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三月上巳节,曲江遇潘郎。
今天的钟露阁后院很是喧闹。
堇色穿着一件月白色中衣蹲在榻边,正翻箱倒箧地找春衫罗裙。
找了许久也没看见鸨母给自己新裁的那条襦裙,她一屁股坐到了榻上。
这时同厢房的苏芩转过头来,手里拿着一只小漆盒,对堇色晃了晃:“胭脂借我用用啊。”
堇色垂头丧气地应了声,把近几天一直穿的旧衣裙套上了。
“谁现在有空闲啊,帮我化个妆。”阿碧的声音从厢房的另一头透过来。
堇色闻声抬眸看过去,当即皱了皱眉:“你绑好头发再拾掇这张脸,乱糟糟地成什么样子。”
“我不会结发髻、画粉妆的事情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好堇色,帮帮忙。”阿碧小步子走到堇色身边,扯了扯她的水蓝袖子。
堇色叹了一口气:“坐下吧。”她右手拿了桃木小梳子,左手摁着阿碧的头顶,一缕缕地梳开了阿碧的如墨长发。
东跨院住的娘子没有西跨院多,但聒噪程度也是差不多的。
三个美娇娘坐在各自的梳妆镜前,不是梳发就是戴花。
“你说我戴什么花好看啊?丁香还是兰花?”昭檀一手捏着一枝刚折下来的花问道。
“鹅蛋脸,还是和大点儿的花相配。”陌香对着菱镜照了照妆容,转头静静道,“去院子里摘两三朵蜀葵吧。”
昭檀听了简直要吐血:“……陌香,你、你一天不打击我就浑身不舒服。”
“是啊。浑身不舒服,而且牙齿会特别痒痒。”陌香补充道。
陌香说冷笑话的时候面上没有表情,让人觉得她无比正经严肃。
梅三娘正在梳望仙髻,听到陌香的话一下就绷不住脸了。
舌战不敌的昭檀败下阵来,深深呼吸后缓和了情绪道:“陌香你戴了什么花?”
“四季海棠。”陌香抬手扶了扶发髻上的花胜。
昭檀伸长脖子看了看那枝娇艳海棠,心中想:冰山美人和明丽花朵真是互补啊。
“四季海棠是很大众的花吧。不怕和别人撞花吗?”梅三娘问道。
她是第一次在长安过上巳节,不过在月前就听说了节日习俗。
上巳节这天,人们要沐浴熏香,祓除不详。
沐浴修禊有两种方式,一个是在家里,一种是到江边。
京城的贵人们选择上曲江游宴,贵女和艺妓们也不会例外。
娘子相见总是会互相攀比的,而这攀比的东西便是头上所戴的花。
——简称斗花。以花名稀奇珍贵为好。
“没事。斗花时输的人不会是我。我比她们漂亮,还比她们有钱。”陌香拿起一块螺子黛,给自己补了补眉角。
昭檀无语了:今天要斗的是花……不是斗美貌也不是斗钱财好吗……
梅三娘听罢有些尴尬地咳嗽一声:“说到花胜,我也没想好呢。毕竟是头一次参加斗花,”
“院子里有蔷薇、碧桃、佛手、樱草。你喜欢哪个?等下我和你一起去摘。”昭檀俯身凑到了梅三娘背后,一边玩着她的青丝一边笑嘻嘻地道。
这时秦英敲了敲门,在门外唤道:“娘子们都快着点吧。鸨母在大厅里等好久了。”
昭檀提起了裙子给秦英开门:“你来得正好。”
“……怎么?”秦英见她一脸喜气的样子,心里顿时感觉有些不好。没等她后退两步,就被昭檀捉住了手。
“我和你说啊,上巳节这天,所有人都要戴花的。”她的笑意越发深沉。
“……所,所以呢?”秦英被钟露阁的娘子们捉弄过一次,现在看见她们的笑就想要逃。
昭檀兴致勃勃地拍了拍秦英的手,道:“所以我要给你找朵花戴。”
看秦英一脸羞愤的表情,昭檀的情绪明显好转了。这就是传说中的灾祸转移法。
梅三娘把最后一络青丝盘上去,匆匆地提着裙子出了厢房。
这一出门,就远远地看到秦英的头上有些异样。
秦英的发髻被葛布整齐地包着,不过现在它的旁边还簪着一朵金灿灿的花。
“这朵佛手花,没过完上巳节不许摘啊。”昭檀笑道,也不顾这样的秦英看起来有多不伦不类。
与昭檀交好的文人墨客绝对想不到,以诗名闻于长安的她活泼起来,就完全变了样子。
秦英的面色黑了一黑,不过好歹没把花立刻拨下来。
与此同时,梅三娘和昭檀已经在满院子的花卉中选了花枝簪上。
等后院的众人都卡着辰时到了钟露阁大厅,鸨母道:“梅琯用完早饭就先乘车到曲江吧。秦英你和她一同过去。”
“是。”秦英低下头作礼。
“至于你们这些不参加曲江宫宴的,想何时出门就何时出门。但酉时正必须回来。”鸨母拿凤目挑了在场的各位艺妓一眼。
大家乖顺地应声,跪坐在了几前。
每人的桌案上都摆了数样东西。除了主食外,还有两碟点心。鲜艳的樱桃毕罗玲珑可口,精致的红枣团子引人垂涎。
秦英是没有资格上桌的,只是看着前面的众人静静地用餐。碗筷相击,不时磨擦出声音。
梅三娘率先离席,秦英垂眸跟在她后头。
走到车驾旁,秦英发现赶车的小厮还是自己相熟的那一个。
她向小厮道了一句节日愉快,赶车小厮的脸腾地红了。
秦英正莫名其妙,就听到一句“你这样还真挺像个娘子的。”她强压下去的老血差点喷出来。
——什么叫做“还真挺像个娘子”?本来就是个娘子,只是穿着男装罢了!
车子走了一刻,小厮拉紧了缰绳转头对车内人道:“游人好多啊,车驾只能放在这里。”
秦英掀起帘子也被吓了一跳。用人山人海来形容毫不夸张。
曲江蜿蜒在长安城的一角,名字源于《兰亭集序》里的“曲水流觞”。它的河道本来就很曲折,后来经过隋文帝的修整,现实与名字便越发贴切。
因为上巳节有踏青戏水的风俗,于是今天曲江就成了都人的最佳去处。
曲江之畔一边修着木栈道,一边是开阔的草地。
草地上被五颜六色的锦绣帐子划分成了数片。里面坐的通常是身份尊贵的宗女王孙。
至于那些轻薄易透光的帐子里,则是平头百姓、平康坊妓。
经过帘帐的时候,还能听到帐内传来的言笑晏晏和觥筹相错。
为了护住梅三娘怀里的玉琯,秦英走在了她前面。
“教坊要求你们在哪里集合?”怕梅三娘听不清楚,秦英一字一顿地问道。
梅三娘紧紧握了琯身,努力地保持着和秦英的距离:“说是在丝舟一层相会,可我看不到丝舟的影子啊。”
秦英拉住了梅三娘的手,带着她往曲江边上去了。
来到了视界最好的栈道栏杆处。秦英指着刚发现的丝舟道:“你看。”
江心的丝舟并无人撑,只随风漂移。四角挂起缃色丝锦,窗棂拢罩了荼白绡纱。
秦英抓着栏杆向江心探出了半边身子,用力挥舞手里的巾帕,希望丝舟上的船夫能看到。
丝舟靠岸,里面走出一个中年娘子。
她礼貌地对梅三娘道:“是教坊的乐伎吗?娘子已经耽误了些时辰,请独自上船。”
梅三娘这才明白自己被人戏弄了。她在秦英的搀扶下踏上船舷,道:
“你在车驾处等我吧,我大概一两个时辰就回来了。”
秦英点头答应了,又朝梅三娘道:“那我自己先去曲江别处转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