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陈氏已经先了回家,王槿和长工们告了别也匆匆回去了。
回到家她就进了房间埋头写书,晚饭也让陈氏单独留了一份,直到夜色沉沉她才揉着发酸的手腕和脖子出了屋子。
端出锅里温热的饭菜,王槿草草吃了几口便收拾了碗筷。然后用炉上的热水泡了一小撮莲心茶。她坐到院子里,捧着热茶,仰望着夜空,怔忡出神。
终究是意难平。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她一直努力适应着这里的生存法则。处处低调,不开金手指,也不求什么一鸣惊人,只想和家人平安喜乐地过下去。
在这个极为讲究男女之防的社会,她也尽力遵守礼教纲常,从未有逾越之举。然而父亲去世,在弟弟真正成长起来之前,她必须承担起家庭的重责,抛头露面不可避免。
不论是江清流亦或李明乾,她都以礼相待,甚至故意避免与他们接触过密,更不曾有其他想法。或许也曾产生过一丝浅浅的情愫,都被她立即扼杀于萌芽之中了。
然而陈惠兰和明珠对她的两次暗算,让她时常辗转难眠,对这一世自己的生存方式和处世态度产生了怀疑。
张氏今日无缘无故往她身上泼的这盆脏水,更让她再一次心生迷惘。
杯中的莲心茶,清香而微苦,余味悠长。这淡淡的苦味却让人不自觉地一口一口品着,似乎期待下一口能尝到些许甜味。
抿着舌尖上弥留的微苦,她开始认真地思考。是否自己这般循规蹈矩,努力遵守规则,低调安分地生活,就可以换来平静安定的日子了呢?
这一夜,她想了很多,想了很久,似乎还是没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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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距离SD登州府几十里的官道上,江清流坐在马车里手中捧着一封厚厚的信。
他神情极为愉悦,又含着些许期待,小心翼翼地打开了信封。
“见字安好。这个月一直忙着秋收的事情,鲜有空闲,只好这几天临时赶工写了一些。大概也许可能会有错别字,不过应该不影响阅读,所以请秀才公子您不要放在心上。”
清秀隽雅的字迹映入眼帘。略带调皮的语气让江清流不禁翘起了嘴角。
手中信纸一页一页翻动,王槿辛辛苦苦好几日的成果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被江清流消化了。
没有立即将信收起,他又翻了好几遍,细细回味了一番,才意犹未尽地将信装入身边的檀木匣中。略微思量后,他在小几上摊开纸,执趣÷阁落字。
即便官道平坦,马车行驶还是时有颠簸。江清流的手却始终稳如磐石,走趣÷阁如飞。
这封信他写了很久。
之前因为心中那一丝隐隐的顾虑,他写给王槿的信仅寥寥数语,极其简略。这次他却改了主意。
他写了回到金陵后这段时间自己每天都在忙什么,哪天见过哪些人,在哪吃了什么特别的食物,以及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对王槿却可能有影响的事情,并且告诉她知晓即可,不用担心。
他洋洋洒洒地,将生活的许多细枝末节尽数描于纸上。他又才思敏捷,文采过人,那些不过平常的小事,于他趣÷阁下也都别有趣味起来。如此娓娓道来,最后竟也厚厚一沓,比起王槿寄来的也不差。
他将信装好,神色微顿,接着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重新铺了纸,提起趣÷阁。
“淑儿,展信安好…”
这封信很快就写好了。他装好信,掀开车帘,唤来骑马行在一侧的秦子明。
“派人将这两封信送出去。”他将信封递给秦子明,顿了顿:“厚的这封要尽快送到。”
说完他不禁轻笑起来,原来自己已经这般等不及了。
秦子明颔首接过两封信,塞进胸口,扬鞭驾马进入了官道边的一条小路。
暮色时分,江清流的马车进了登州府,停在了九黎巷中严府的门外。
严睿和方威远已在此等候多时,听得下人通报立即出去迎接,三人会面后自有一番寒暄热络。
晚膳极其丰盛,宾主也相尽欢。因为所筹之事进展顺利,方威远心情极是畅快,连连痛饮了几杯,捻着胡须大笑道:“这次我们镖局的兄弟可是扬眉吐气了。这几个月负责朝廷军饷运输和粮食调配,兵部和户部的好些个官员都认识了个门清,和九门提督也打得火热。走在外边,再也不用受谁的鸟气,真是痛快!”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晃晃脑袋,有些感慨:“说起来,这朝廷里有熟人还真是便利许多。以前我们就知道埋头干活,根本不懂背靠大树好乘凉的道理,吃了亏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从今儿起,有了这份面子,咱们可就大不同咯!”
他虽是高兴的,但心里也有一丝抑郁难消。难道脚踏实地做事的人,就算再努力,也是比不过他人和官家权贵那一两分的情面么?这何其不公!
“方兄此言差矣。”江清流放下酒杯,眼神清明地看着他朗然道:“贵镖局的兄弟之所以被朝中官员另眼相待,是因为他们正如方兄所言,勤恳兢业,一丝不苟,值得信赖。和那些蝇营狗苟,阿谀无能,只知借他人之势,谋一己之利之辈岂可相提并论。方兄当以平常心看待一时之荣辱才是。”
他语似劝诫,实际是在开解方威远。
“四爷所言极是。那些大官小官的爱给谁面子给谁面子,咱们只要把该办的事情办好了,谁也不能不给我们面子。你说是吧,方老弟!”严睿听明白了江清流的意思,朝方威远笑眯眯道。
“唉,是我糊涂了!”方威远释然一叹,大手端起酒壶,语气豪迈道:“我自罚一壶!”
“方兄自罚得这么干脆,只怕是想多喝几口严兄珍藏的玉汾酒吧!”江清流轻笑道。
“哈哈,四爷慧眼如炬,我看啊,就是这么回事!”严睿也大笑起来。
方威远毫不在意二人的玩笑,大口大口地喝着酒,似是在品尝着琼浆玉露,神情极为享受。
此时席间端上来一尾清蒸鲈鱼。江清流挟起一块,觉得触感不似一般蒸鱼的绵软,而是极有弹性。再送入口中,鱼肉也紧实细致,滑嫩鲜美。
“严兄,这道清蒸鲈鱼为何口味这般弹滑?”他开口问道。
严睿很是惊讶。江清流出身富贵,所食珍馐玉馔必然不计其数,怎么会对一道简简单单的蒸鱼这般感兴趣。不过他还是很高兴的,这至少说明自家厨子还算有点拿得出手的手艺。
“呵呵,这鱼我也吃了好些年了,只觉得好,都没起心思问问,四爷这话还真把我难住了。”他笑道,对一旁伺候的小厮吩咐:“去把厨子叫来,我有话问问他。”
小厮应声退下,不一会领着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微弓着身子走了进来。
“不必害怕,今儿的菜做的都不错,待会去管家那里领一两的赏银。”严睿见他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笑着安慰了句,接着道:“这位客人想问问你这道蒸鱼如何做的,你且细细道来。”
“是,老爷。”那汉子见没出什么差错还有赏钱拿,顿时镇定了许多,“其实这道菜做起来极是简单。这鲈鱼洗净剖开,那葱姜蒜酒腌制片刻后,裹上一层番薯粉,再抹上一层油,然后上锅蒸。一蒸熟就立即端出,再调好酱汁淋上即可。”
严睿见他三言两语就说完了,不太满意,想让他再说细一点,却听江清流开了口。
“这么说,这鱼肉滑嫩的口感,关键就是抹粉和涂油这两步了?”
那汉子似乎很是惊讶,愣了一下才慌不迭道:“是是,这位爷说的正是。”
“我知道了,多谢师傅。”江清流微微一笑。
厨子被带出去后,方威远忍不住问道:“四爷会做菜?”
江清流摇摇头,笑道:“并不会。”
“那四爷怎么对这鱼的做法这么感兴趣,而且刚刚那厨子一说,就能知道其中关键?”方威远皱着眉头不解道。
“我有一位朋友精于厨艺,喜欢琢磨各式菜品。我猜想她应该会对这鱼的做法感兴趣,才有此一问。”江清流解释道。
“四爷的这位朋友…是女子吧?”严睿突然道。
“确是女子。”江清流坦然道。
“哦,我知道了!”方威远一拍桌子道,粗犷的脸上出现一抹不太和谐的揶揄之色,“这位朋友一定是四爷的心上人!”
严睿也轻抚胡须,看着江清流意味不明地笑起来。
“唔,有这么…明显么?”江清流竟是毫不掩饰地承认了。
方威远此时酒热面酣,兴头正好,胸中的八卦之火也趁机熊熊燃烧起来。
“真的?!哪里人氏?四爷认识多久了?怎么认识的?”他不迭声地问道,又嘿嘿笑了两声,“能得四爷青眼相待,必然是个才貌双全的奇女子!”
突得他又一拍桌子,急道:“四爷,你可和人家表明心迹了?找媒婆说和了吗?下聘了吗?哎呀,这么好的姑娘四爷你可得下手快些,不然可就被别人抢走了!我家娘子要不是当年我眼疾手快,这会可就是别人家的媳妇了!”
见他越说越不像话,严睿急的抬手想去捂住他的嘴,却听得江清流轻轻一叹:“方兄说的是,确实要再快一点了。”
他刚伸出去的手不由顿住,心中实在震惊。他转过头看向江清流,也忍不住好奇起来:“究竟是什么样的姑娘,竟惹得四爷这般牵肠挂肚?”
在他看来,江清流不仅身世显赫,而且卓识远见,极有谋略。外表更如芝兰玉树,一表人才。这样的人竟然也会害相思?
他觉得这样的想法简直匪夷所思,于是没等江清流回答,又莞尔一笑道:“四爷莫急,那位姑娘既然与你情投意合,心心相印,他人又如何再能入眼,自会耐心等待的。”
谁知江清流又是长长一叹:“只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竟然还是单相思?!严睿更是难以置信。
方威远这次没有拍桌子,而是拍了拍江清流的肩膀,笑嘻嘻道:“要是别人说这话也就算了,四爷你说这话我肯定是不信的。就算那姑娘一时半会没想明白,四爷你也不用着急。三天两头地在她面前晃悠一下,送点女儿家喜欢的东西。哦对了,四爷你学问这么好,还可以写首诗送给她。用不了多久,这姑娘肯定就天天想着你咯!”
“方兄当年就是用此法赢得嫂夫人芳心的?”江清流颇为认真地问道。
“那可不是。你嫂夫人当年可是我们那片出了名的美人,想娶她的人都能排成长队了。我花了一年功夫死缠烂打才让她对我死心塌地,非我不嫁的!”方威远挑着眉毛,颇为自豪道。
“那严兄呢?”江清流看向严睿。
严睿想着方威远刚刚这话太不讲究,江清流这般光风霁月,清雅如玉之人,怎么会用死缠烂打这个方法。他有心反驳,却想起很久以前,自己偷爬夫人娘家的院墙偷偷送她自己亲手刻的木雕小马的事情。他老脸一红,极其不情愿地含糊道:“差…差不多吧!”
江清流点点头,若有所思。
唔…死缠烂打是不行的,送礼的话,依王槿的性格恐怕会过犹不及。不过经常在她面前出现倒是正合了自己的心思。只是他这一两年都要南北奔波,实在抽不开身常常去见她。想起之前寄出的那封信,他嘴角弯起,眼神明亮:这倒是巧了。心中便已有了主意。
他们三人直到月上中天才撤席散场,皆醉得不轻。
江清流好不容易坚持着洗漱完毕,便一头倒在床上,昏昏沉沉中听见他含糊不清地呢喃道:“槿儿…槿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