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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冰窟窿(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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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一阵风,

带着清凉的雨丝吹过人的耳朵,

也如轻柔和缓的细流,被灵性的手指拔弄出的一段悠扬旋律,回荡在脑科三室的高级病房中。

几小节弗拉明哥吉它奏出的略带忧伤的前奏过后,一个刚过变声期的稚气的男孩声音加入其中,缓缓唱道:

[你知道吗?

做你的朋友,很难。

我不想让你失望……]

音乐声忽然中断。是钟弦关闭了手机的声音。

邓忆颇为不满地看着他:“你要反悔么?”

“饶了我吧。”钟弦笑着。脸色少有的发红。“我那时,才十六岁。”他开始后悔刚刚答应了邓忆的要求——把自己少年时代写的歌都传给他。想不到那个家伙如此性急,刚传了一首就迫不急待播放来听。

“十六岁?你是天才。”邓忆说。“单听开头这歌就有水准,不知道你难堪什么?”

“太幼稚呗。”

“词曲都很流畅。”邓忆摇了摇头,望住钟弦,停顿片刻,忽然闪电般出手夺过后者手中的手机。人也立即从病床边站起来,拿着手机走远一点,按下播放键。随及,音乐和歌声再次响起。

钟弦一时无法,只得垂头丧气地做出妥协模样。

[你知道吗?

我害怕被你看透,

我不想让你失望……

我们该去哪里,

不知道这一切该怎么结束,

现在,

就让我们彼此毫不保留吧,

我绝不会再提及,在明天醒来后,]

淡淡地悲伤,男孩的声音带着一丝稚嫩的清脆与沙哑混合的奇妙质感。

“真是惊人。”邓忆忍不住赞叹,向钟弦投来倾慕的目光,人也不由自主地走回来。“你是天才。当年有很多粉丝吧。”

钟弦却不能忍受。他猛然从床上跃起,抢回手机。

钟弦突如其来的强烈反应让邓忆吃惊不小。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钟弦。

钟弦关掉音乐,想了想,他打算删除这首歌。

邓忆立即觉察了他的意图,为了阻止钟弦,他动了真格,用上了擒拿术,几秒后,钟弦被面朝下死死按在床上,手机也再次被夺走。

“这是你的心血,你舍得不要了?”邓忆看着被自己制服的钟弦。“你到底为什么而难堪?”

邻床男人此时回来了,邓忆急忙松了手。

“我要告别了,你们……你干嘛是狗吃屎的姿势?”邻床男人惊奇地望着依然保持着被制服的姿势的钟弦。钟弦缓缓翻身爬起来。

邓忆在钟弦身边坐下来,假意揉他的后背。“没什么。你也知道他脑子有病,一直反复发作。”

邻床男人笑的有点扭捏,瞟了眼邓忆。

“我出院了,你晚上可以留下来照顾他。睡我床。”男人对钟弦递了个只有他们彼此明白的眼色。然后做了个调皮的鬼脸“再见。希望下次不是在病房再见。”

“谢谢你这两天帮忙照顾他。”邓忆说。

“我很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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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总是乐意给陌生人一些小帮助,却对身边人斤斤计较。

邻床男人走后,钟弦望着被关上的门,脑子中冒出一个念头——这个面容敦厚、待人真诚的家伙,本应有许多朋友才对。而事实却是没有一个朋友来看望过他。

他的厚道,在这个城市里,颗粒无收。

也许是因为他从事着一份低级的工作,也许是因为他没有钱,只能成为别人的麻烦。钟弦胡思乱想着原因。

邓忆的心思却只在手机上。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时,他再次毫不犹豫地按下手机的播放键。音乐声继续在病房里回荡。

这歌声,仿佛把钟弦带进时光的另一头。让他的心涌上一阵难以抑制的悲凉。

[沉默将我们湮没,

世界无边无际,

总有些事情要弄明白,我知道。

我们注定如此,请听我说。

或者明天就能忘记。心灵摆脱束缚。

我们不可以一起离开吗?

我们还有别的地方可去吗?

我们可以一起离开吗?]

“这歌词写的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表达的什么?”

“乱写的。”

“难道是写爱情?”

“我那时才十六!”

“十六可以恋爱了。”

“这不是情歌。八婆。”

邓忆问不出什么,便说。“把其它的歌传给我。”

钟弦将双手抱拳放在脑袋上面,做出求饶的手势。“你打我一顿吧。你好像在审犯人一样。我也有自由意志是吧。你可不可以要求别的感谢方式?”

“是你要感谢我,是你说随便我提要求,如果按照你想要的方式,算诚意么?”

钟弦叹了口气,“好吧。我可以都传给你。但是,别当着我面听。”

“成交。可是,为何?”

“你什么事都一定要知道原因!”

“你是天才。”

“那是过去!是天才又怎么样,有什么用。”

“嗯。”邓忆终于不再追问。

过了一会儿,钟弦缓缓地说:“听到这些歌,只会想到从前。未成年之前,我只有一个梦想——这辈子要做与音乐有关的事。那时,音乐是我唯一的‘伴儿’,帮助我度过难关。我以为以后一定会从事和音乐有关的工作,一个歌手、吉它手、创作者,什么都行。”他再次长久停顿,“可是不行。”

“你的要求并不高,应该很好实现。”邓忆说。

“不高?”钟弦反问,“你难道不知道,这个世界这个时代,人是靠钱活着的!人的尊严也是钱给的!不是音乐!你难道不知道,所有和艺术有关的行业,能赚到钱的只有金字塔尖上寥寥可数的几个幸运儿。不论是音乐家、画家还是作家。塔基下面全都尸横遍野、饿殍无数。没有什么规则可以去抓,不是你有才华你够努力就能赚到钱。我忽然明白,音乐不是伴侣,它什么也给不了我。它只是毒品,如果不远离它,它就会害了我。”

邓忆看着钟弦的脸。

“即使如此。即便你改变初衷去做更赚钱的行业。也没必要彻底放弃吧。把它当成一个爱好,你还是可以与它为伴。”

钟弦摇头,笑起来。“你大概觉得我很偏激。更加确定我心理有问题了是吧。别再提了。”

“我倒觉得,你也许没有说出真正的原因。”邓忆说。

钟弦有些愤慨地看着邓忆。“别分析下去了。我才发现,你其实很冷酷。你对什么事都要刨根问底,充满怀疑。我不是一个罪犯,你能不能只把我当成……一个平常的朋友。”

“好,”邓忆关上音乐。“我们聊点别的。你有如此天分,父母大概……”

“我母亲年轻时是个歌手。”钟弦简短地说。

“怪不得你中学时就能建乐队。母亲给了你很多支持吧。”

钟弦却不出声了。

“我说错什么了吗?”邓忆轻轻地说。

“你调查过我,我知道。”钟弦笑道。“你怎么会不知道我母亲不在了。”他接着笑。

“对不起。”

“……十岁的时候,她把我送去寄宿学校。我的童年为此痛苦之极,我还不能照顾自己、被同学欺负、不知道如何去食堂,经常半夜饿醒。但这不是最难受的。我不知她为何不再爱我。我哪里做的不好。直到她死后很多年我才想明白,她认为那样是为我好,因为……我来不及长大就要靠自己了,她要逼我明白我要靠自己了。……我为什么和你说这些?奇怪,我从未说起过。”

“这没什么。你不应该把这些都藏起来。”邓忆向他坐近一点。

钟弦摇头。“谁的人生都不会顺利。有人早,有人晚,都会困难重重。我的经历不算什么。”他后面一句是说给自己的。可是内心已如打开了闸门的水库,拼命地想释放压力。他极力忍住。邓忆却在这时用温柔的声音说:

“那个年龄失去母亲,对任何人都会很残忍。你妈妈是得了什么病吗?”

“十二岁,有一天,老师把我送到车站,告诉我回去看看吧。我坐车回家,下了车后,再向前走二十分钟,穿过一座长长的铁路桥就可以到家了。十一月份的河面已经结冰,我想起妈妈以前的每一年都会带我到这里滑冰,我知道怎么样能更快到家,我想快一点,我毫不犹豫地从河面上穿过去……”

“然后呢”

“没有然后。”

“嗯?”

“我掉进了冰窟窿。”

钟弦忽然发现自己正在盯着天花板上白色的灯。那灯光刺痛他的眼睛,他竟长时没有觉察。那灯光好像冬天没有温度的太阳。

钟弦缓过一口气,“她用她的死换了一张保险单。那些钱足够我上完大学,还可以建个校园乐队……”他又开始笑,他以为他会掉眼泪,但是没有。“我为什么要对你说?”

邓忆默然无声。

钟弦喃喃道:“她认为她对我的价值,就是想尽办法给我钱。她认为,钱很重要。”内心疼痛之极,痛彻心扉。这种极致的痛苦,到最后竟给他一种痛快地感觉。

“我没能,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

“对不起。”邓忆忽然抱住钟弦。“你说的对,我残忍。不提了。”

“她认为,钱很重要。”钟弦清晰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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