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湖将众人延至内堂待茶。言道:“多谢几位义施援手。敢问施主如何称呼?”萧恩时便将众人一一介绍,最后报了自家姓名。那雪湖开始只是微微点头,至此双眉一扬,问:“阁下莫非就是十多年前人称‘精剑银钩,萧郎临风’的萧恩时萧居士?”上下将他打量几眼,微笑颔首道:“难怪如此好身手,竟将那邪恶之剑也击退了。”
车行义忍不住问:“贵派与那‘九玄剑’究竟有何过节,使其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雪湖道:“此事说来话长。近二十年前,本派应少林、武当之邀,共举剿除‘九玄剑’,苦心方丈亲率十数门下弟子参与此事,老衲虽年轻功微,亦有幸相随。”萧恩时指着吕婆道:“这位吕婆婆原是丐帮长老,当年易水滩一役亦得参与,大师可有印象否?”雪湖敛眉稽首施礼,“丐帮高手云集,当年莫帮主亲率十二位长老英勇作战,抛洒热血,大义凛然,实令人可敬可佩。难道这位女施主就是——”吕婆淡淡道:“现下我老太婆可与丐帮没什么干系。”
“大师既参加了易水滩一役,武功必定高强,如何今日面对那‘九玄剑’挑衅,却迟迟不肯出剑呢?”离儿突然冒出一句。雪湖面无表情,宣了声佛号:“阿弥陀佛。出家人应戒贪、嗔、痴诸念,我庐山派历代修习武功只为健体、非为逞强,是以老衲不愿与之比试。”“真是迂阔,难道就任人宰割?”离儿显是不以为然。杨二回头睨她一眼,警示不得多嘴。
这当儿那名青年僧人进来报告:“师父,殿内已清扫干净,受伤的师兄弟亦都安排停当了。”雪湖点头,“开明,可重启山门,迎纳香客。”萧恩时认出开明正是自己与荆松对阵之时不断抛剑援助者,便向他点头微笑;离儿却见他手掌兀自不住滴血,原是方才为断剑所透伤未及包扎,便大惊小怪地嚷嚷起来:“哎呀,你的手!”一头赶上前去,不由分说掏出药瓶便欲给他上药。那开明满脸通红地,连说“不要、不要”,抽身便逃,离儿却颇为霸道,“就要、就要!为甚么不要?”硬是追到了外面去。
杨二嘴角上翘,忍笑对雪湖道:“小奴顽劣,大师莫怪。”萧恩时遂将来意详述一通。雪湖显得甚为讶异,沉吟着慢慢道:“原来诸位是来寻访董峰董老神医的。不错,数十年前他老人家与我师苦心方丈相交甚厚,常在一道下棋品茗、谈医论药,后来我师父圆寂,董神医便再没到东林寺来过,至今老衲也没有听说过他的消息。”
诸人对望一眼,皆感失望。萧恩时想了想,问:“那董老先生是怎样一个人?”雪湖道:“老衲依稀记得神医模样,他老人家须发皓白似雪,颜面却红润鲜亮,风神萧散,望之如神仙中人。他老人家妙手仁心,声名远播,当年来求诊的病人络绎不绝,他常常就在这东林寺施药救治,遇到那等家贫的,甚或分文不取,只让对方栽下杏种一棵,未几蔚然成林。闲暇之时,常与我师磋谈金石之道,共商奇症对策。”
“贵师苦心方丈亦对歧黄之术颇有精研?”萧恩时问。雪湖点点头,“不过自是难及董神医项背。我雪木师兄承他衣钵,亦熟稔医道,惟有老衲,片技无成。”萧恩时却道:“无心无挂,无住无专,是为佛本。”雪湖微微一笑,“阿弥陀佛。”
是夜众人便在东林寺留宿。晚斋后各各回房,杨二正倚窗凝思,忽听离儿在外间大声说话:“萧大侠你来啦!”吃了一惊,慌忙复将面具戴上。萧恩时大步走了进来,见杨二略有些慌乱地瞅着自己,便道:“杨兄弟,我见你晚饭时几乎食不下咽,特意过来看看你。是不是累着啦?这一路之上车马劳顿,真是辛苦你了。”顿一顿,又接上道:“若早知你身子如此单薄,我说甚么也不会硬拉着你来,想想真有些对不住你。”
杨二听他言语关怀体贴,心下暗暗感愿的。”萧恩时眺望了片刻窗外月色,忽道:“你看车帮主怎么样?”杨二沉思着,“我们路上已走了二十余日,我虽以金针锁住他穴道内毒气不致发作,但瞧他昏迷日深,面上黑、青、白三气交替愈来愈频繁,恐怕时日无多了……”说罢长叹一声,慢慢退到床边坐下。萧恩时思忖片刻,道:“事已至此,这样罢,明日我与吕婆婆、行义再去遍山寻访,我瞧这里方圆并不甚大,集我三人之力,只要那董神医仍在庐山,终究会有消息的。”“那我呢?”杨二睁大眼睛望着他。“你且在此稍事休憩。”杨二却道:“不,我也要去。”
正说着雪湖来访,道:“老衲突然想起一事。昔年老衲曾奉师父之命去请过董神医,因而知晓他的住处——”“真的?”二人不约而同地惊喜。“只是那已是将近三十年前之事,恐怕早已物是人非了。”杨二跳起来道:“不管不管,去瞧瞧再说。”雪湖道:“只是那路十分偏僻难行,更有峭壁拦阻,不知几位——”萧恩时瞧着杨二道:“既如此,烦请大师带路,我与婆婆同去可也,杨兄弟就且在此等候消息罢。”杨二却固执地摇头,“不,我就要去。”
次日一大早,杨二和离儿就穿戴得整整齐齐的候在前院,硬要与他们同去。雪湖领着众人穿山越岭,只望那僻静处一径行去,不多时已远离了世间尘嚣,偶尔数声鸟鸣,益觉山空林静。行了许久,渐渐已没了路径,众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在乱草杂灌丛里跋涉,时而一两条蛇、百足虫之类的蹿出,惹得离儿失声惊叫。
雪湖终于停在一处石壁前,道:“倘若老衲记得没错,应该就是这里了。你们看,这四边周围零零落落的树桩,原来皆是枝叶繁茂的杏树,董神医当年施药救人,遇到那等家贫的,甚或分文不取,只让其栽下杏种一棵,未几蔚然成林,人皆尊其‘杏林圣手’。可惜后来因为家事,一把火烧得精光,唉,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众人仰面看那石壁时,只见峭拔兀立,直耸入云,怕没有几十来丈高,更糟的是壁上光溜溜地连杂草也没生几棵,几无落脚之处。离儿先倒吸一口凉气,吐着舌头道:“哎呀我的妈呀,这是甚么地方,竟然还住了人!我瞧连猴儿也爬不上去!”吕婆故意笑道:“你平日不是常自吹会得几手功夫么,如何不显出来让大伙瞧瞧?”离儿蛮不高兴地扭了扭身子,咕噜着顶嘴:“你行?你上?”雪湖道:“老衲与萧居士先上去瞧瞧。”萧恩时点一点头,手刚搭上石壁,冷不丁听杨二道:“我也要上去。”吕婆轻蔑地“嗤”了下鼻子,“开什么玩笑!”杨二却颤着嗓子道:“我就是要——上去瞧瞧。”
萧恩时听他似是语带哭音,不禁微怔,但又不便出言相询——因这一路行来,他已觉察这位姑苏名医虽年纪轻轻,脾气却十分古怪——只有好言相劝:“杨兄弟,这峭壁甚是难上,我与大师先行探路,万一那董老先生果然在,我们再下来接你们便是。”离儿亦紧紧拖住杨二胳臂,连连道:“公子,你可不敢上去!可不能上去!”
哪知杨二好似发了邪,反反覆覆只是念叨“我要上去”,吕婆来了气,就骂:“有毛病!”萧恩时暗觉奇怪,注目杨二时,只见他眼中泪光闪烁,更似隐藏着说不出的伤痛哀愁,一颗心不觉软了,就道:“好罢,大伙儿都上。雪湖大师,这位小姑娘粗通武功,身手轻捷,您携她上去。我来带杨兄弟。”雪湖颔首,拉住离儿手臂,叫声“走”,提气蹿将上去。吕婆望望他俩,说声“小心”,与车行义两个手足并用,倒也甚是敏捷,一会儿就不见了人影。这里萧恩时想了想,道:“杨兄弟,你体气虚弱,这石壁甚高,待会儿上去之时恐会心生惧意。这样罢,”说着解下腰带,“我将你缚在背上,负你上去。”
杨二仿佛吓了一跳,吃吃地道:“伏在你……你背上?”萧恩时点点头,“来。”杨二大力摇头,“不,不不。”萧恩时耐着性子解释:“若提着你胳臂,怕你跟不上我,恐致脱臼,那就糟糕了。又或者你有什么更好的法子?”杨二垂头想了半日,确无它法,只得迟迟疑疑地走过来,“我……你……”萧恩时只当他起了畏难之意,遂安慰道:“放心。”面向石壁站好,反手将杨二拉近,将衣带在两人腰间牢牢系了个死结,开玩笑地道:“这下好了,我活,你活;你死,我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