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与役人的服饰定例是不同的，吴双早上刚起，便见景秋脸上笑盈盈地捧了只扁盒来，急着让吴双拨了铜扣抬开来看看。盒盖子一开，便见里头是叠的方方正正的一件月白底镶蓝边的对襟短衫，翻开来，下头是一袭湖蓝色齐胸襦裙，另附一缕花青缎带，边角皆以暗色描花作结。吴双自从离家，便再没有穿过这样精致的衣裳了，心中喜爱得紧，手里展开那衣服反反复复的翻看：
“怎么今夏的纱衣是这样的清凉颜色，倒和以前的不一样。”
景秋催她换上，吴双便边解开系带边说话。
“今夏端的热燥，看着蓝汪汪的也是给贵人们眼里舔些个凉意。”景秋边笑着，边要伸了手来帮吴双挽上短衫的袖子，又欲帮她整理头上一双乌油油的发髻。
“诶呀，我还没去井里打水呢，倒要没得洗脸了！”吴双一拍手便要站起身来。
“别动！那儿水早打好了，回头理好头发再洗也不急。”景秋一把按了她回去，又笑道：“你可别忘了，你今儿起便不是役人了，这井边打水的粗活儿哪还需你去了？还不坐踏实了！乔姑姑还在膳间等着见你呢。”
“乔姑姑要见我？”吴双下意识猛要回头，头发一扯又诶哟一声给弹了回去。
“还未与你讲呢。”景秋忍俊不禁，“尚食局向来的制度，每名从膳和我这样的掌膳都须跟着一位典膳姑姑学习呢。你我现在啊，便同跟着乔姑姑了。”
“这样好呢！”吴双听了喜笑颜开，“那……你是我前辈，我可叫了你‘姐姐’嘞！……诶哟！”吴双一闹一跳又是把自己狠狠一拽，疼的一副龇牙咧嘴的样子，把景秋乐得肚子都疼了。
刚刚天亮，外膳房已忙得热火朝天。夏天天热，自然没了冬日那烟雾缭绕，但这烟火前头日子更是不好过了。虽然早膳多是点心房和饭房的活计，热气腾腾的也多是他们内膳房的先遭罪些，可外膳房这里食材切配准备什么的，也不是个轻松活，忙里忙外只一会儿工夫，也不见流的汗能比那明火烘着地方少。
刚刚晋上来的从膳宫女还是不能碰了锅铲的，须上面的姑姑调教好了，得了认可才能真正上手那御膳，吴双只是初来乍到，理所当然便在外膳间里做些粗使的活计，数来也就是洗菜烧菜并拿东西跑腿儿什么的。
景秋手里头忙，正要帮乔姑姑发干鲍，手头还另有几条鱼的活儿。她见吴双正对着风盒子干发愣，便唤她来帮着把鱼弄了。吴双捧过木盆来，见是三条活蹦乱跳的大乌鱼，三下两下便扒了内脏，刮鳞去腮，小心把那苦胆挑出来弃之，将余下细细舀水冲了干净才给乔姑姑那送去。
乔姑姑正切着火腿丝，一手放下刀，捻了那鱼尾提起来查看，脸上还是冰冰冷冷看不出个好坏。吴双见她看得毫不仔细，心中便有些虚，果不其然，马上便见乔姑姑手一松，也不要那鱼，转过脸回去擦了擦手道：“弄得不干净，用不了。”
吴双低头也是提鱼细看，鳞片是去的干净，翻开里头是血丝都冲干净了，那苦胆也是稳妥摘的没破分毫。她抬头见乔姑姑又去打点酱料，像是没空理会自己，只得蔫蔫地回头找景秋帮忙。
“你这鱼的黑膜子还没挂干净呢。”景秋先放那鲍鱼仔慢火煲里煮着，走过来仔细翻了鱼肚看，“这得洗的白筋出来才不腥呢。像那鲤鱼去腥线，鳗鱼去滑涎，黄鱼头上去腥皮，都是有规矩的。”
吴双听得是直点头，想想又摇起偷来叹复杂。景秋见了不由取笑她：“你看看你，弄个去去乌鱼就喊难了，倘若弄个河豚，岂不累死你！”她边说便取了自己刀来帮吴双剃掉那黑膜，“河豚有大毒，洗杀便要清脾脏，去眼去血，每一步都是一丝不苟，另外还得要用清水来来回回冲洗个几十次，那可是弄错半点儿便要出人命的，马虎不得。”
“那宋朝大文豪苏东坡不是说过……‘拼死吃河豚’嘛……那河豚绝美至此，也值一死！”吴双故意打趣道。
“你哟！”景秋伸手便掐吴双笑脸，“宫里头可不准说这些胡话！”吴双也只吐吐舌头，见她还不松手，只大喊“生疼”才了。
这边乔姑姑将那乌鱼炖上了，那边景秋的鲍鱼也发够身了。
景秋把发成的鲍捞出来，交与乔姑姑做那糖心鲍，吴双自打那发鲍鱼的汤锅里拣出来个用来促进鲍鱼软身的蝉蜕，便边跟着来看，边在手里把玩。这糖心鲍是道慢工夫菜，须得将那整鲍搁在砂锅里煨煮上六个时辰直到鱼心软烂。乔姑姑忙好前头，才稍稍有了空闲工夫，她见吴双玩的也是闲着，便唤了她与景秋过来。
“回头还有个萝卜鱼翅要做，我刚见你忙，便先把昨儿泡下的鱼翅煲了，现在已经可以脱骨了，景秋你便去收拾一下。”乔姑姑让了灶台出来，又叮嘱吴双细细观摩着。
景秋熟练地捞了鱼翅出来，用净水漂凉了再拆去那硬骨头。“燕窝去毛，海参去泥，鱼翅去沙，鹿筋去臊，这是洗刷之法。”乔姑姑一面指点一面说与吴双听，“肉有筋瓣，剔之则酥。鸭有肾臊，削之则净。这些都是流传下来的规矩，你都得好生记住，这清洗之法是基本，若不得法，做出的菜调味再好也可能让人难以下咽，是坏在前头了。”
吴双是一边点头一边在心中记下，只是恨没个纸币容她一一写下来，只能一遍遍默念。待她抬头再看，景秋早把那鱼翅脚皮和夹心筋都剔清了，最后取出翅针，放到开水里头煲起来。
“这步便要半个时辰。”乔姑姑走上前去，掀了盖子用铁签子拨了拨，转面朝景秋点了点头，盒盖道，“这煲了半个时辰后哇，还需要捞出来再用清水漂了，再煲，再漂，如此反复三四回，才能把那残渣和灰臭味去净了。”
待鱼翅发洗妥当，已经是正午了。外膳间外头一下热闹起来，都是宫女来取各宫的食盒的。乔姑姑忙着烹那鱼翅，便让景秋帮她装了锅上那乌鱼炖品，口里直叮咛得用那千帆长江画的瓷汤盅盛。
吴双这边全心是帮着乔姑姑为那萝卜鱼翅看火，这萝卜鱼翅只用顶顶金贵的上鳍，下锅还得前先用竹箅子包好了，取那以鸡鸭肉、干贝、火腿所制的高汤焖上，着实是精益求精，如此是各宫小厨房做不来的，只这御膳房能呈上来。乔姑姑趁着鱼翅闷着，便让吴双洗了白萝卜来，煮去了萝卜臭气再切做细丝，搁了汤里与鱼翅同煲，竟看不出哪是萝卜，哪是鱼翅了。
“这菜做成了便是这效果，吃上一口，都分不清是萝卜还是鱼翅。”乔姑姑见是好了，选了个牡丹盘花的小盅盛上，上头撒上过水鲜绿的小青菜。
“我看这里头，不管是萝卜还是鱼翅，都是那鲜汤的味道了，哪还吃得出本味来。”吴双盯着那精致无比的小盅道。
乔姑姑似是一愣，将那小盅盖扣上，缓缓开口：“这鱼翅本无味，若不用高汤赋予滋味，可难以下口呢。”
“既然鱼翅本无味，不好吃，干嘛还吃它！”
乔姑姑瞟了瞟吴双，又看了看手里的盅盖子，嘴角一斜是似笑非笑：“宫里就是爱这本无味的。越是天生无味的，越是方便想让它是什么味道，就是什么味道。”她低头用布细细将盅外滴上的汤水擦净，“那些个本味烈的，出挑的，反倒要遭人嫌，总要剥皮剔筋的去了本味才满意。”
吴双听着似懂非懂，见乔姑姑面上像是有些惆怅，便道：“大家都以为鱼翅美，不过吃到的其实是鸡鸭肉的味儿，又不是它自个的……借别人的味还出来彩，这鱼翅我可不喜欢。”
乔姑姑叹了一口气，轻笑两声便把那盅子往乌木镶金的雕花大食盒子里头放。“无味也倒好，别人什么味儿，它就什么味儿，出了错儿也算不着它，有了好的便要它得了。宫里喜欢的人多，这累玩意儿，便也就自然多了。”她抬头见吴双面上甚是困惑，便不再做声，只吩咐景秋来提食盒，转身便去看另一口炉子上的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