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早上膳间里头刚开火,玉娢便急匆匆的来了,天冷加上早上更多寒意,膳间里气雾升腾,她花了好些工夫才在膳间角落里头找到正拣着菜的吴双。“听说前几日你病的好重呢,如今看脸色像是好了。”
“不过是秋天里头冷热变换着受了风寒罢了,也是半月前了,早好了。”吴双手里不及停下,口中编了个由头,因听了乔姑姑嘱咐,虽知是安素儿故意加害,只不外说。
那日晚上乔姑姑回了住所,细细与她讲了她被锁入冰室的缘由,吴双知是自己撞了安素儿那次惹下的祸,因着不想连累看管库房的余女史,便依了乔姑姑的话,只把此事瞒着了。只不过白日里常与安素儿打照面,两人虽也不语,但觉得比以往更窘迫了些。吴双每每看那白眼,也有过将这事做了把柄告诉安典膳的想法,好在景秋及时劝了,道若使安玫知了,必不甘心让人抓了把柄,定会将事故意捅开再一股脑推到余女史头上。吴双想着近日余女史也常与她些零嘴吃食,更是道了几次歉来,待她更是亲切许些,怎么也不愿害了她,便再不提那冰室的事了。
吴双见玉娢手里未提食盒子,便问她:“你大早上来这样早,也不是取早膳,怎得这样急了?”
“我家娘娘大早儿在小厨房吃了,催我来找你乔典膳呢。今天是我家娘娘的小公主景惠公主的生辰呢晚上宫里头办生辰宴,娘娘指定要了乔典膳那一套百步香。”
“百步香?什么菜这么早赶来提醒,生辰宴不是晚上吗?”
“你可不知道,这百步香可光上锅便要四个时辰呢!”玉娢边说着,手上比出四指。
“这样厉害!”吴双心中一惊,她进膳房以来,也就是那糖心鲍需得这样工夫。这“百步香”名字神秘,也不知是怎样的一道菜。
“看你吓得!”玉娢扑哧一笑,“这四个时辰也不算长的,以前大宴里头什么神仙盅、凤凰五福宝啊。。。哪个不成天的炖呢。”
吴双听了只觉得神奇,口里啧啧感叹,道是见了了,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才择了一半的菜道:“这样多工夫,可是累死个人,我还是择我的菜吧。”
玉娢伸手掂她的脑袋,“你个懒蹄子,快择去,我还得回去给娘娘备宴上的衣裳呢。”
吴双抬头看她傻笑,脑子里头早被那百步香占满了。
这边玉娢刚走,那边乔典膳早已着手忙起来。吴双收拾好手里的活儿,兴冲冲便过去帮忙。乔姑姑立在大案板前,手里大菜刀起起落落,两斤的黄油大土鸡便剁了块来,一旁景秋砂锅已经备好,里头搁了半斤姜,另洒些蒜、酱、黄酒。吴双走过去看那砂锅里头,还码了半锅的五花肉在里头。乔姑姑填了鸡肉,用长筷子拌拌均匀,最后是大瓢新打上的井水。
乔姑姑提了锅往灶上走,吴双图个稀奇也跟在后头。灶上已搁了大铁锅,锅里头还摆了四块砖头。景秋从后头赶上来,手里一口大水罐子稳稳放在砖上,大水罐子是大开口的,说是水罐,更像是个小水缸子。景秋又取来了洗净的方砖小心置了缸里,再将那砂锅入了水缸放平,末了,再一口同样的小水缸倒扣在口上。
“怎得这样神奇的制法。”吴双来来回回看那炉子,正感大开眼界。
“工夫花的足了,里头肉出来才不生不老,百步生香。”乔典膳看了吴双一眼,“你莫不是要在这儿盯四个时辰不成,快来帮忙。”
吴双吐了吐舌头,刚走几步还忍不住回头看那缸里的锅子,缸上又扣缸子的稀奇样子。“你个傻丫头,快过来锤鱼肉。”乔典膳见吴双一步三回头,走的这样慢,忙过来喊她。那边景秋动作麻利,这边炉一烧上,赶忙回去把鱼洗刷干净了,乔姑姑支了景秋去干自己的,只把活交给吴双接管。
“姑姑,这鲩鱼为何要锤?”吴双翻了翻案板上白花花的鱼肉,仔细看看,已然把骨刺利落的剔了。
“让你锤你锤便是,要做三丝鱼片子。”乔姑姑这边又取了只鸡来,取下胸脯肉细细的切了丝来,“要慢慢来,一边放粉一边敲,成了肉饼便好。这三丝鱼片,是将肉敲了饼之后,切片与青菜心在滚水中汆,再入高汤中炒,随后是香菇丝、熟鸡丝,火腿丝入锅,样子亮丽,尝起来又香又韧,而这道菜最最关键的便是其中敲鱼饼的这一步了。”
吴双见粉已备好一小碗,从架上取了木槌,按着乔姑姑缩说缓缓锤起鱼饼。吴双手里锤着,抬头看到乔姑姑把鸡肉放了瓦罐里,去了炉上闷。刚刚一只鸡,现在又一只鸡。吴双边想边摇头,这宫里的鸡鸭鱼肉像是不要钱似的!只是取些鸡丝,便要整只鸡伴着炖取味儿。
锤了也没一会儿,手臂便酸了,木槌子不大,便偏偏重的很,而乔姑姑要的鱼饼要薄如蝉翼。这要锤到是什么时候。吴双翻了翻手里的鱼,也只是软糯了些而已,要敲成饼不知要再花怎样工夫。
为何不先剁成糜制成饼呢?吴双想到肉饼之类也都是用刀背碾成饼,这样先锤必然快不了。她看乔姑姑正看着炉子,便伸手拿了把刀来,仔细用刀背把那鲩鱼来回剁碾,见自己压得细腻,心中不觉一丝得意。
“你这是做什么?”
吴双正碾得麻利,忽听耳边一声怒吼,吓得手里的刀差点掉了。
乔典膳眉头紧锁,一把把吴双拉到一边,走到案前把那已剁了半透的鱼饼一拈便往案上一扔:“自己将它扔了!”她也不看吴双,手往后门角外头的泔水缸一指。
“姑姑。。。为何扔了?”吴双也觉得委屈,弯腰小心捡起来,也不肯走。
“我让你用木槌敲,你倒耍起小聪明来,用这刀背来剁!”乔典膳深叹一口气,一把夺了那鱼肉来,“这鱼肉是废了,我自去扔。”她刚要走,竟见了安玫不知何时经过,见这边声音大,像来看热闹似的,正撞上吴双的错了。
“我就说这役人库的小蹄子不中用,你看看,当初你还巴巴的选她,别人可没见这样偷懒。”安典膳一手叉腰,正站了乔典膳面前,似要挡了她的道。
“我自个的人,我自会罚。”乔典膳被她挡着道,也不好走,抬头冷冷看她。
“乔典膳打算如何罚?不如我禀了金司膳,看看要怎么罚,这宫女犯了错儿,若坏了风气可不好,这尚食局最怕阳奉阴为了。”安典膳向来厌恶吴双,“武试”那回子未成事,一直便想法子把她赶出膳间,如今正逮了她的错,怎么也不肯让步。
吴双躲在乔典膳身后,知道自己品级低,生怕造次更叫人拿了“不敬”的错儿。乔典膳本是恼吴双,现如今早不管拿回子事,直急着打发了面前的人。“不过是手法错了,何必扣这样大的罪名?”她冷声回应道。
“我又不是不知道怎么回事,你看这样一来儿,既费了食材,又耗了工夫,若是因着耽误了贵人的膳食,这错可担的起?膳房敢留这样的人?”安典膳冷笑,眼睛直瞄着吴双,“若是让金司膳来断。。。”
“大清早的,你们正事不忙,倒有闲心在这里斗嘴?”
说曹操曹操就到,金司膳一来,安、乔二人连忙转身行礼。也不知是有人通风报信还是二人对峙引了人注意,金司膳一来,才停了嘴战。乔典膳怕安玫添油加醋,赶急拉了吴双把这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嘴上说是吴双的错,但字里行间,皆是护她,暗示着是自己未与她说过这“敲”与“剁”的区别才导致如此。
金司膳看了看吴双,又看了看安典膳,慢悠悠道:“你们还嫌事不够乱么,今夜里头就是景惠公主的生辰宴了。这吴从膳就罚跪一夜好了。”她怕与人争,也不留人驳的机会,一句话出了口,便掉头走了,安玫心中不甘,只觉罚的太轻,但见金司膳的样子,也只能闭口不语,省得惹骂,冷哼了一声走了。
夜深了,远处宫殿之间的灯火依旧耀亮,即使阁了几重的宫墙,那金光都能映亮半边天空。若置身其间,想必是胜似白昼吧。
吴双面朝了北面跪了,秋日的夜风阴凉,裹杂着潮湿的寒气,直透过她单薄的棉衣,侵浸到纤细的身子里。石砖地不光是硬,更从里往外的渗出凉意。吴双跪了已两个多时辰了,打更的锣声像风一样渐渐远去,膝盖麻了,早已淡了知觉。
起先见众人屋里都熄了灯,吴双想着偷些懒,可那安素儿却不见消停,时不时代她姑母煞有介事地出来转几圈,害得吴双只能跪着不敢乱动。
长夜漫漫,她远远见那天边的灯火烛光越发暗淡,几点被耀光掩藏了的星星,这才幽幽显现。秋夜寂静肃杀得很,倘若还有暑日里夏虫的聒噪相伴,吴双也不至于这样无趣到发起困来,头像是千斤重,简直要垂到裙袄里去,只是一个疏忽,便是往下伏去,猛地一倾又惊醒。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更夫已敲了三声,连不远处宫女居所最后一盏灯也熄下了,想必是安氏的。
吴双想着此时定无人来,便俯下身来,用手撑着地,以缓腿上的压力。她刚一放松来,倏尔察觉身后稀疏几声脚步,猛一挺身,端端正正地强撑来。
“你莫怕,是我。”
吴双循声抬头,夜色里景秋一身素色寝衣,外头只草草披了件褂子,手上并未持灯,想必是怕引人注目。她见是自己人,这才松了口起来,一时瘫坐在地上,直揉自己跪得发麻的腿。
景秋也不多话,从臂上卸了竹篮下来,里头是一只小盖碗,用杂布厚实的裹了好几圈,拿出来还有余热。
“这是?”吴双接来小碗,顿感手上暖和许些。夜色里也看不清小碗里汤汤水水的是什么,只闻到一股子鲜香——是鱼。
“便是早上你剁的鱼片子了。乔姑姑没扔,快吃吧。”景秋四处张望,唯恐有人看到。
小碗拿筷子一拌,确是浮着薄薄的鱼片子,口味醇厚,应是拿高汤勾了浓芡。她一见自己的鱼片,心中不由生出几分委屈,自己落得这样受罪,还真是都因为这鱼肉。她想着心里也恨恨的,一筷子下去便捞上好几片,肚子本就饿坏了,囫囵便是一大口下去,还没嚼开,那鱼片便在嘴里散碎了,吃着面面的,口感着实不佳。
“乔姑姑有心了。”吴双猛地吃了个精光,将碗递给景秋,直觉心中种种委屈随之烟消云散,倒生出一番羞愧来,“也是麻烦景秋姐姐了。”
景秋点头收拾好东西,忽感手背上丝丝凉意,伸出手来试一试,道是飘雨了。她也未多说什么,利落扯下身上的褂子,三下两下给吴双罩上,未等吴双回神,她已静悄悄提着篮子走了。
雨随机大了,水珠子劈头盖脸砸下来,若非没有那件后褂子挡着,恐怕再一会儿吴双便能淋个透心凉。
“诶哟喂。”
吴双正躲在褂子里躲雨,忽然边听熟悉一声,狠狠板直身子转头瞪了一眼,直盯着那安素儿慢悠悠地撑起一把油纸伞,一手晃着个竹灯笼,笑眯眯地踱到廊下。吴双眼睛似是要钉到她身上似的,那安素儿也是不慌不忙,待到了干净的地儿,才仔细收了伞,垂眸往她。
“你这褂子到比我这油纸伞顶用呢。”安素儿笑盈盈地上下打量着吴双,“脱下来。”
吴双死死盯着她,不动身亦不吭声。
“下贱东西真是反了!哪来的野杂种,也不借这地上污水照照自个儿算个什么?敢在我面前这样横!”安素儿刚端着的架子叫吴双泼了一头冷水,顿时忍不住大怒起来,想去拽了她的衣裳,又怕一时争抢要污脏了身上衣裳,只能在廊下破口大骂。她见吴双扔是不理不睬,冷哼几声,突然扬手一指,正色道:“金司膳单命你跪,不许人看你,你这凭空多了个褂子……哼哼等我回了我姑母,违拗上级,明日可要你乔姑姑……好看!”
“你少胡说,这褂子与乔姑姑无关!”
“难不成是你自个儿穿来的?……哦哦,不是乔典膳的,想必是景掌膳的了。”安氏见她面上起了急色,掩嘴便笑开了,“你这个下贱东西果然是个害人精,人家景掌膳待你好,却可要被你给害死咯。”
吴双听闻此处,便觉得心中一凉,她没多想,褂子一卸,便是一身单薄衣衫便跪在雨里。
“这雨里腌臜,小心淋坏了景掌膳的衣裳,便叫我帮你收着吧。”安素儿冷冷一笑,她刚走了几步,转了身又道“你可别偷懒,也不准躲在廊上,我和姑母今夜可盯着你呢。”她说罢指了指不远处安氏屋内亮起的幽幽光芒。
只留空空荡荡的院子里,吴双一人任风雨打的湿透,然而她并不知,那安典膳身有旧疾,一到雨天,无论昼夜都需要生火驱寒湿,这灯一亮,想必是要彻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