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芙蓉晚菊争辉煌”,除了与那“金秋菊汤”相同用了鸡汤蛋花做底子,但工艺要更加复杂。
光就那那虾仁,就要斩为虾泥,糊上蛋清淀粉,用熟猪油炸得喷香,再过沸水撇去油腻才可入汤。
德妃见众人食毕皆有赞叹,又瞧着皇帝太后面试甚是喜爱,便更加几句道:“臣妾就是觉得这汤锅子既取了原本旧例的金秋菊汤的好,又多加了些热闹与新意呢,既然大家也都夸赞,不如以后年年都进这道好了。”
话音刚落,皇后冷不丁开了口。
“本宫还是觉得,偶尔创新些花样无妨,这定例还是改不得的。”她不想坏了佳节气氛,突然又展开笑容,伸手用小勺轻轻搅动那菊花汤锅子道,“德妃妹妹那倒菜,平日里看,自然是要胜出几分。不过这中秋宴的大头是那蟹,这‘芙蓉晚菊正辉煌’好虽好,但既是猪油又是虾子……可要抢了待会儿蟹宴的风头了。”
德妃平日虽然从不畏惧她,可无奈这样场合里也不敢失了尊卑,只得连连称是。自己心里想着原本盘算好的事儿就这么成了空,连眼前的珍馐也没兴趣动筷子。
瑾妃一如既往的不插话,只默默啜饮那金秋菊汤,心中暗想这二人一番看似轻柔平和的对话,也是藏了几分深意。她想得出神,忽听丝竹之声骤起,奏的是中秋和乐,一众舞女徐徐从两旁屏风后头进来,拥着正中一道进菜的队伍。转眼,一盘盘菜品流水似的上来,且不必看那盖下,光闻到这香味,便知是今日压轴的蟹来了。
在座众人皆斟滚热的紫苏酒,齐身向前举杯行礼,一众妃嫔声音娇俏,倒要比那丝竹歌舞还要悦耳动听。
这第一件儿便是蒸蟹,蒸蟹不加调味,故作第一道菜上来,只防吃不出那最原汁原味的蟹味。
瑾妃用菊花、桂花制的澡豆子净了手,玉嘉这边摆出那蟹八件儿。玉娢揭了盖儿,将那蒲叶包的蒸蟹小心取出来,以那腰圆锤敲起盖儿,长柄小斧去了杂件儿,签子剔那蟹脚肉,长柄勺儿剐了黄儿,镊子去了腮,剪刀铰了螯。这样一套下来,那可食用的部分已然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给摆在了几个小菜碟里。食来,便是先品足肉之小鲜,再尝螯钳之海味,之后是那膏黄之甘腻,蟹身之香甜。那肉丝长而鲜嫩,那膏黄粘压胶舌,一只大蒸蟹剔下来,瑾妃也就几小口的浅尝辄止。
这蟹宴的蟹菜部分,与之前相比是数倍的豪华,从南角儿的芷寮蟹、赤蟹,江南的炎亭江蟹、南湖蟹,到北方的梭子蟹、紫蟹,每种蟹都能做出大几种花样,要真是全摆出来,吃上一个月都不能重样。然而这蟹肉凉毒,不宜多食,一道菜可食部分甚少,便都是“蜻蜓点水”的吃法,只解口欲,不得果腹,也就是宫里的惯例了。
玉娢见瑾妃停了筷子,连忙端了一品南瓜拌蟹。宫里吃食看重“合时令”,这南瓜当季而熟,与菊花、蟹黄一样是喜人的金黄,拌在一起,再塞入蟹身之中,假作整蟹样子,也是合宜有趣。
之后是一道蟹生,上来是只梭子蟹,现剖了壳子,用了醋、酱油、黄酒浸了半个时辰才端上来,蘸了芥吃,实是别有一番滋味。皇后素来爱食脍生,生食尊贵,制作总不会搁过多调料,少了宫里常见的繁琐工序,吃着也叫人心里轻快。她双眼微合,口里回味这蟹生滋味,越发觉得比其他几样来的清新脱俗,但碍着皇后的形象,也只是几口便搁了筷子。
尚食局这边,因着时候不早了,院子里也没几个人在,有些品级的姑姑都去了望月台,品级底的也各自回了屋。吴双想着乔姑姑、景秋在外头忙着,子个儿一个人先睡了也是不妥当,加之“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意思,闭上眼儿想也是睡不着,她便一个人在外膳间无事便削萝卜。正巧景秋的蟹生终上了桌,便卸了重任。景秋想着吴双一个人在外膳间里呆着恐怕佳节伤感,便早早回来了。
“按你叮嘱的,我帮你偷偷带了两个蟹壳子来。”景秋看四下无人,便掏出来个包裹,展开便是两个冲洗干净的蟹壳。
“多谢姐姐!”吴双走近去接,便闻到景秋身上弄弄蟹香,更想到家里中秋食蟹的团聚时光,心里一时有些失落。
“你要这蟹壳做什么?”景秋问她。
吴双看了看手里的蟹壳道:“我小时候家里中秋吃完蟹,我母亲定要留下蟹壳子来,这壳子磨了粉,调以蜂蜜,是治那肿毒外伤的良药。宫里头常有的小伤小痛也没得好药上,留下这些也是有备无患。”
景秋听她字里行间皆有惆怅,看了看四周,忽地拉了她的手道:“对了!你可想吃‘蟹黄’?”
吴双不知何意,直瞪大眼睛看她。景秋也不顾多话,忙拾了两个鸡蛋,分了蛋清蛋黄两个碗,蛋清里搁虾米,又搁了半勺黄酒。
吴双觉得新鲜,忙凑过来看,又应了景秋,将那火生起来。
景秋麻利将那蛋清打散入锅,待稍稍变色,用铲子把蛋清飞快划散了倒出来,再另投了那蛋黄进去,戳几个小洞,炒得表面凝固了,同样铲碎开,趁热倒在蛋白上。
“你看着可像蟹黄?”景秋用白糖、盐醋、姜粒调了姜醋汁儿搁在小碟子里,往吴双面前一推。
吴双见这“蟹黄”黄白分明,鲜香四溢,加上口味浓烈的姜醋汁儿,竟与那真蟹黄有八分相似。
景秋用筷子啜了一口道:“我小时候家里吃不起蟹,老吃这玩意儿,我们那儿叫它‘赛螃蟹’,你也别取笑,我们穷乡僻壤的,那个时候也不知道真螃蟹是个什么味儿。”
吴双一顿解馋,只连声:“我不是打趣儿,这倒比娘娘们碗里的精致蟹黄香!”
入夜,晏和宫里,瑾妃卸了盛装,头发松松宛了个髻,余下的发丝任其随意散落,如瀑垂下。杨姑姑也一如往常,用小玉槌子轻轻重重地为瑾妃捶足。
“你说,这德妃娘娘力挺那尚食局安氏,皇后娘娘今日驳了她,到底看重谁呢?”瑾妃陆宛宁手边一盏祛除凉毒甜汤,里头汤已是半尽。她不是把玩手中绿釉小勺,在盅里缓缓搅动,看里头各色食疗轻轻旋转。
杨姑姑摇摇头,手里力道丝毫未变:
“娘娘这样聪慧,都看不真切,奴婢自然也不知道了。”
“皇后看重的魏尚食如今年迈,早就不事厨务。那几个司膳姑姑我倒觉得都是些见风使舵的。而今个皇后娘娘居然帮了尚食局的乔典膳一把,不过那乔典膳为人清高正派,向来是谁也拉拢不得的。”瑾妃合了碗盅子,嘴里絮絮自语。
“德妃娘娘与安氏一组联合,各类筵席尽出风头,想是要捧了安氏一族。这尚食局虽微不足道,但毕竟干系皇家饮食,说大那便是天大的,娘娘也好……”杨姑姑是宫里伺候多年的老人了,说起话来脆脆的,一个字一个字送出去,从来都不失沉稳。
“我可不愿出什么风头。”陆宛宁缓缓摇头,“只是怕别人在尚食局有了门路,我若没有,总归心里不踏实。”
杨姑姑轻声笑了,抬头望了瑾妃一眼:“娘娘让奴婢送那丫头进尚食局,可不是早有心了。”
瑾妃舒了一口气:“我根基甚是浅些,比不过德妃,也是想里外多个照应,只看那丫头有没有这个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