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水成冰的时节行军最是困难,但蔡鞗还是一意孤行决定野外拉练,正如他与赵子奭、杨晟、赵子直三人所说,向南拉练是为了向开封做出个姿态,应天太过靠近了开封,有他时时虎视开封,赵佶很难全力向北,本就打不过人家,再分心两处,那就更没法打了。
一者不愿意太过逼迫开封,二者他也需要在千万贯过境一事上进行妥协,蔡鞗考虑多日,所有妥协方式全被他一一否决,最后也只剩下了暂时退回江南,退入镇江时时盯着北方形势发展。
蔡鞗统兵沿着运河艰难向南,所有人全都包裹了严严实实,依然没有骚扰任何城池,过万人依然选择在野外安营扎寨。
过万兵卒向南,应天当日便向开封派出了八百里加急信使,不仅向赵佶汇报了第一师的动静,更是将蔡鞗所说话语原原本本送入开封。
因千万贯钱粮之事被吊在半空的赵佶,看到应天送来的信件后,气的他指着南方一通拍桌子大骂,蔡京也再次成了官家愤怒的出气筒……
被官家愤怒大骂了半个时辰,若无郑居中在旁搀扶着,年老体衰的蔡京恐怕很难走出延福宫。
“唉……”
郑居中无奈叹息一声,一边小心搀扶着步履蹒跚的蔡京,一边苦笑叹息。
“世事艰难……”
“老太师,朝廷百万披甲卒难道真的抵挡不住女直野人吗?”
两人刚刚走出延福宫,一直守在外面的蔡仍(蔡儵)忙躬身上前,蔡京看了眼过继给了二弟蔡卞的儿子,向一脸担忧的郑居中摇头轻叹。
“未胜先虑败……我朝……输不起啊——”
蔡京站在阁廊下,看着园中堆放着的花石,叹气道:“政和四年,辽将萧嗣先领兵伐女直却兵败而回,次年,辽主领兵十万亦大败而归……郑相不会不知朝臣因何反对我朝与金国结盟吧?”
郑居中心下叹息,自政和元年童贯带回了赵良嗣后,朝廷上就一直有反对攻辽声音。初时没人会在意,毕竟女直人还未成为辽国人死敌,没人愿意冒险。
童贯政和元年带回赵良嗣,政和四年萧嗣先于鸭子河大败,政和五年耶律延禧更是惨败而归,继而整个辽东丢失……
蔡京叹息道:“若仅仅只是那萧嗣先惨败,老夫还不至于担心女直野人坐大难制,可辽主举国之力尚不能击败了数千女直野人,甚至还丢了辽东之土,今时更是一举夺下辽上京、中京,雪融后,人心涣散的辽西京又岂能挡得住女直野人?”
郑居中一直就不怎么愿意与金国结盟,原因正如蔡京所说。两人对辽国情形最是熟悉,知晓辽国的精锐一直都在长城之外,临近的辽国南京看似也有不少军卒守在宋辽边境,他们却知道两者根本不足以相提并论。
辽北四京精锐十万大军惨败而归,虽有辽上京叛乱缘故,但惨败却是事实,辽国东京丢失是事实,辽国每每打草谷的十万精锐丢失,也让宋国朝堂对女直人一直心忧不断,若非如此,也不会犹犹豫豫了十年才最终与金国结盟。
郑居中苦笑叹息道:“辽国十万精锐都奈何不得女直数千野人,令郎担忧也在其理,可……我朝已经没了退路啊……”
蔡京知道,朝堂上无论是何种态度,面临辽国即将灭国之时,都没了任何退路。
“唉……”
蔡京叹气道:“我朝已经没了任何退路,老夫只能希望童贯可以顺利拿下燕京……”
郑居中皱眉说道:“老太师难道真的无法说服令郎吗?”
蔡京知道他想要说什么,初闻“千万贯”时也是吓了一跳。听着郑居中话语,蔡京不由看向南方……
“浑小子已经领兵南下,郑相又岂能不知结果?”
蔡京叹息道:“郑相已经得知了应天送来的消息,小五不看好我朝北伐,或许……小五会以为童贯会惨败也不一定,若非如此……当无千万贯钱粮收买辽国兵将之思虑。”
郑居中眉头微皱,不确定道:“辽国中京已失,女直人必会一鼓作气再夺辽西京,人心大乱的燕京又如何可抵挡我朝数十万大军?”
蔡京一阵沉默……
“战场上的事情谁又能说得清,若顺利拿下燕京还罢,若……若我军败退,后果……”
郑居中陡然心惊,所有人都将目光盯在了辽金相争上,却未有考虑过一旦宋辽相争,一旦即将灭国的辽国击败了宋国又会面临怎样的凶险。
蔡京担忧道:“童贯若能一鼓而下夺得燕京还罢,女直人见识了我朝兵强将勇,见识了我朝国力强盛,或许女直人会止步于长城之北,可若我军未能顺利拿下燕京之地……”
“天下危矣……”
两人一阵沉默……
蔡京叹气道:“小五虽然太过肆意妄为,思虑之远却非常人可比,老夫心下是赞同千万贯钱粮之事的,若能真的顺利收买了辽国残余之卒,亦能减少了此等隐忧。”
郑居中心下也不由点头赞同,皱眉道:“千万贯钱粮砸下,即便此时买下了人心慌乱的燕京,老夫也毫不诧异,只是……令郎终究只是个未成年少年,思虑虽非常人可比,但……此事终究事关天下安稳,当稳妥些才是。”
蔡京苦笑道:“郑相所言甚是,只是小五的性子……唉……小五不信你我,亦不信官家,奈何?”
想到刚刚发生在延福宫愤怒、暴吼,蔡京又无奈摇头苦笑。
“浑小子将千万贯钱粮消息放出,我朝若阻止,辽国上下必是深恨我朝背信弃义、落井下石,北伐之事凭空生出三分艰难……”
“可……可官家……”
“唉……”
听着蔡京苦笑叹息,郑居中心下亦是无奈摇头……
“老太师,童使的建议是否可行?”
“小五本就不信官家、朝廷,郑相真以为小五会低头听从童贯军令?”
……
“太子监军也不行吗?”
“太子监军……”
听着郑居中突然开口“太子”时,蔡京眉头不由微皱了下,在官场厮混了几十年的老狐狸知道“太子监军”意味着什么,也不由细细揣摩起可行性来……
郑居中又说道:“太子任监军,蔡驸马可否与童使一同北上?千万贯钱粮可由老夫与太师一同处置,太师可否为天下安稳劝解蔡驸马?”
见蔡京沉默不语,郑居中又说道:“府库里还有十万斤硝石,蔡驸马可为沧、德、棣宣抚使。”
蔡京一愣,皱眉道:“官家怎么可能会答应?”
郑居中皱眉说道:“正如太师所言,燕京绝不能稍有差池,蔡驸马用厚利收买辽国民心、兵卒也甚为妥当,只是……太师应该知道官家担忧的是什么,蔡驸马若不能北上击贼,朝廷大军又如何安心北上?”
……
“千万贯钱粮虽多,朝廷虽因摩尼教作乱而财赋不足,却也不是拿不出些许钱财收买辽国民心。”
郑居中再次开口,蔡京知道他的话语隐含的意思。
“唉……”
蔡京苦笑轻叹道:“如果郑相能够说服官家,老夫自会竭力说服浑小子。”
两人都是人精,最终还是各自后退一步,至于能否说服官家,蔡京并不是太过担忧,只是蔡鞗并不知道,老奸巨猾的老蔡太师又一次将他打包卖了。
开封犹犹豫豫了十年才决定“联金攻辽”盟约,若说开封不担心女直人,那纯粹就是扯淡!
宋人尤善算计,能够看到耶律延禧十万精锐惨败的后果,女直人短短数年便击败了与宋敌对了百年的辽国,此时此景,赵佶心下又岂能不担忧、惊惧?
懦弱的人往往如同鸵鸟一般将头颅埋在沙土里,明明知道威险一日**近,却只是有意无意将之忽略不见,等到赵福金当着蔡京、赵桓的面戳破了残酷现实后,所有人才不得不重视日益逼近的威胁。
蔡鞗在滴水成冰的一月南下,本意是希望缓解双方的敌对情绪,希望开封可以全力应对即将出现的生死大敌,却不知道他的退缩引起赵佶、郑居中、蔡京等人更大的担忧。
退缩,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妥协,同样也意味着放弃、失望……
赵佶一个人独坐床榻,心下有些后悔当日关押了小混蛋,后悔没能第一时间砍了小混蛋的头颅,后悔太早插手幼军……太多的失算,心下后悔,更多的是恐慌、惊惧。
“唉……”
无奈长叹,正头疼小混蛋如此难缠、不配合时,一青衣小宦官弓着身子走入。
“官家,郑相求见。”
赵佶正要烦躁摆手不见,又像是想到了什么。
“准。”
赵佶起身走向待客厅,尚未来到龙案前坐下,小宦官便领着郑居中走入。
“爱卿不用客气,坐吧。”
赵佶看了眼躬身抱拳的郑居中,很是头疼坐在桌案后。
“爱卿可有要事?”
郑居中刚坐在绣墩上,又起身抱拳道:“启禀官家,老臣有些不赞同童使所言。”
赵佶好像知道他的反对,一手扶着额头,一手轻摆道:“以那混账小儿跋扈性子,自是不可能身居童贯名下。”
郑居中一愣,又暗自苦笑不已,叹气道:“官家所言甚是,只要蔡驸马愿意前往北地,朝廷也不是不可以稍微后退一步。”
赵佶对油盐不进的蔡鞗甚是头疼,好像知道他与蔡京私下里会有交易一般,捏着眉心看了眼郑居中。
“蔡京可又有什么说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