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进得城来,只见城内宽街大道,秩序井然,两旁民舍工坊,鳞次栉比,绵延不见尽头,可见人口之众,市肆之盛。
上官怡人见路上来去的行人,与中土汉人并无二致,只是衣冠有别,如姜犰那般西洋面孔的再未见一个,心道:九黎一部原是中华一支,与我们同文同种,也是情理中事,只是他们的少城主怎么会生就一副西洋面孔?莫非他是混血的?
正自胡思乱想,忽听道旁一个铁匠工坊中传出一片打骂之声,跟着“碰”的一声,有人摔了出来,跌在地上。许多水手顿时叫了起来:“啊,那是什么?”“有怪物,有怪物。”
便是见多识广的上官连城,上官怡人见了也都吃了一惊。原来摔出来的那人全身黑黝黝的,便如同刚从墨中爬出来的一般,但他这如炭肤色,显然不是当真沾染上的,而是天生生就。汉人中虽然也有肤色较黑之人,但与这人一比,简直就是天壤之别,乍看之下,的确是令人心惊肉跳。
铁匠铺中跟着冲出一人,手持藤条,对着那黑人劈头盖脸便是一顿猛揍,打得那黑人哭嚎连天。众人虽然听不懂他喊些什么,猜想也知是求饶之意。那铁匠却是不依不饶,一边喝骂,一边鞭怠不停。
吴歌看得发火,便想出手。一旁上官怡人也已看不下去,道:“黑人也是人,这般打法,不死也残废了。姜公子,贵地便是如此公然动用私刑的吗?“
姜犰见上官怡人动气,便向身旁手下道:“破军,你去问问,怎么回事?”
破军应声上前,一把拉住那铁匠的手腕,喝道:“二公子在此,不得无礼。”
那铁匠道:“哪来的混……”一言未尽,陡然看见破军左手出示的一块黄金腰牌,顿时脸色大变,“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小的不知道是‘离恨宫’的爷爷,望爷爷恕罪。”
破军道:“二公子问你,你当街鞭怠,演的是哪一出啊?”
那铁匠认出姜犰,慌忙磕了三个头,道:“回二公子的话,这黑奴不但好吃懒做,而且手脚还不干净。今日的功时没有做完,刚刚还到后灶偷嘴吃,所以……所以小的才施以责罚。”
姜犰点了点头,道:“这黑奴是你的私产,若不听话,自可施加惩戒,但也无需下此狠手,若是打坏了,你也得不偿失。我看关他两天禁闭,饿他几顿也就是了。”
那铁匠忙道:“是,是。”一时还不敢起身。破军喝道:“还不快滚。”铁匠忙拉着黑奴回坊,那黑奴“哇哇”大叫,也不知说些什么?
上官连城道:“姜公子,这黑人莫不是唐人传说中的‘昆仑奴’吗?”
姜犰笑道:“此黑奴非彼黑奴,唐人说的‘昆仑奴’其实是南海黑人,大多住在婆罗洲一带,这个人种,我们岛上也是有的。诸位刚刚看到的黑奴,却是来自万里之外的麻林国,中土之人,想必是不曾见过的。”
上官怡人闻言一笑,道:“那也不见得。”
她这般说,不但姜犰,众人都觉奇怪,姜犰道:“上官姑娘莫非见过这麻林黑人吗?”
上官怡人道:“大明下关一带,足有数百麻林黑人后裔,有啥稀奇?”
“下关”两字一出,上官连城恍然大悟,道:“七妹说的是三宝太监下西洋带回的黑人吗?愚兄虽有耳闻,却不曾见过,今日方才一开眼界。”
姜犰剑眉一皱,道:“三宝太监?郑和的船队吗?”
他此言一出,上官怡人心中一凛,道:“姜公子虽居海外,对中国之事,倒是了如指掌啊。”
姜犰叹了口气,道:“九黎一族,原是来自中土,虽已时过境迁,遥隔千年,但故土情深,何时或忘?”
他这番话倒是说得情真意切,上官怡人一怔,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一行人顺着城中大道,来到城南,霍然看见一座宏伟府邸,雕梁画栋,金碧辉煌,门楣上一块大匾,上书三个大字。
这三个大字却不是甲骨夏文,而是端端正正的楷书,众人都看得分明,那是“离恨宫”三个大字。上官怡人心细如发,记得先前那铁匠曾提到“离恨宫”,便道:“这是姜公子的府邸吗?”
姜犰点头道:“正是。”
上官怡人道:“令尊大人也在府上吗?我们远来冒昧,不敢失了礼数,理应先拜见岛主。”
姜犰道:“家父所居神宫离此尚远,我已派人前往通禀。家父素来好客,闻知有朋自远方来,定然欢喜莅临。诸位一路辛苦,若不见弃,先在敝处洗淑小歇。”
他说得如此客气,又合情合理,上官怡人也无话可说。进得府来,早有下人前来伺侯,引着众人到别院,这位少城主出手着实豪阔,竟然每人安排了一间上房小歇。
吴歌置身在这间精致淡雅的厢房中,闻着淡淡的“龙涎香”,想起半日之前,还在深山密林之中,一时如在梦中。忽听门扉轻响,四个容貌秀丽的婢女鱼贯而入,手里各持物事,有的手里端着一盆清水,有的奉着香茗,还有两人捧着一套崭新的衣裤,见了吴歌,都躬身行礼。
吴歌忙回礼道:“四位姑娘,你们这是做什么?”
前头的一个婢女道:“我们伺侯公子洗浴更衣啊。”
吴歌大吃一惊,道:“什么?”还待再问,四个婢女已放下手中物事,上来给他宽衣解带。吴歌吓得“嗖”的一声,跳到五尺之外,满脸涨得通红,叫道:“住手,住手,你们这是做什么?”
那四个婢女登时脸色大变,“扑通”一声,齐跪在地,道:“奴婢服侍不周,请公子责罚。”
吴歌道:“我……不用你们服侍,你们……出去吧。”
此言一出,那四个婢女更是吓得不轻,不住磕头,道:“奴婢做错了事,公子要责罚,尽管打骂就是,请不要赶奴婢出去。”
吴歌见她们眼泪汪汪,浑身颤抖,确实怕得厉害,心中不忍,道:“我不是要怪罪你们,更不是要责罚你们,我……我只是……咳,那个男女授受不亲,你们懂不懂?”
那四个婢女一脸茫然,道:“什么是男女授受不亲?”
吴歌哭笑不得,道:“这个……这个……就是说……你不是我妈,怎么能给我洗澡,不是,不是,也不对,我都这么大了,就算是我妈,也不能给我洗澡,是说我们不认识,也不对,就算认识,你们也不能这样,那个,那个……”他本来口齿清楚,只是这时心慌意乱之下,一时语无伦次,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其中一个婢女忽然叫了起来:“啊,我知道了。”
吴歌大喜,道:“你知道?那就好,那就好。”
那婢女道:“公子是害羞了,看公子的脸都成了红枣啦。”
其余三个婢女似乎也恍然大悟,都“嗤嗤”笑了起来。吴歌心中尴尬之极,索性顺势道:“是,是,我是害羞了,我长这么大,还没在女孩子面前脱过衣服呢,你们快走吧,再不走,我连死的心都有了。”
那四个婢女纷纷笑道:“公子不用害羞的,公子是天,奴婢们就是地,我们服侍公子是天经地义的事,我们……”
吴歌叫道:“不要我们啦,我自己就行啦,你们再不走,我倒是真的要怪罪了。”
那四个婢女吓了一跳,互相看了一眼,道:“那奴婢们就在门外伺侯,公子若有吩咐,呼唤一声便成。”又磕了两个头,起身退了出去。
吴歌松了一口气,定了定神,走到围屏之后,见大木桶中正氤氤氲氲的腾着热气。他已有多日不曾洗澡,平常倒也罢了,这时见到了这热汤暖水,身上一阵痒似一阵,略一迟疑,虽觉得那四个丫头未经传唤,不会擅入,还是移了桌子,挡在门后,这才三下五除二,脱个干净,跳入桶中,舒舒服服地泡了起来。
这一番享受当真是多月不曾有过,一时泡得忘乎所以,直至水冷,才恋恋不舍地檫净起身,看见软榻上放的那套崭新衣裤,索性也老实不客气地穿戴起来,这套衣裤用料是上等的丝绸,穿在身上清爽柔滑,极是舒适。吴歌不由大叹:有钱人真是会享福啊。
刚刚将毓秀公主的青丝贴身藏好,忽听门外四个婢女与人打招呼道:“姑娘好。”
一个清脆的声音道:“你们怎么站在这里?”却是上官怡人的声音。
一个婢女“吃吃”笑道:“吴公子害羞,不让我们服侍呢,所以奴婢们只好站在门外,听侯传唤。”
上官怡人也笑了起来,道:“我们这位吴大人官大威重,所以真身是不能让人轻易见的。怎么吴大人还没起吗,要不请四位姐姐进去催催。”
吴歌闻言慌忙叫道:“起啦,起啦。”移开桌子,开门出来,一眼看见站在庭中的上官怡人,顿时觉得眼前一亮,一时竟看得呆了。
上官怡人一身淡黄衣裳,长发如墨,也不挽髻,就那样披肩而下,长发一时未干,贴着她的鬓边腮旁,勾勒出她脸蛋的优美弧线,衬着她的如玉脂光,如花笑靥,当真如出水芙蓉一般。
她本来就是天姿国色,纵然是荆钗布裙,也难掩丽质,更何况现在妆洗一新。吴歌微觉失态,不由脸上一红,忙道:“上官姑娘,有什么事吗?”
上官怡人道:“我与吴大人有事相商,你们先行退下吧。”
那四个婢女应了声“是”,进屋将吴歌换下的衣物抱了出来,要拿去浣洗。一个婢女“咦”了一声,从衣物中拿起一块香帕,道:“吴公子,你这块手帕怎么只有半块?”
吴歌一眼瞥见,登时满脸通红,急忙一把抢过,胡乱塞入怀中,道:“这个,不用你们洗。”
那四个婢女莫名其妙,征在当场,看看吴歌,又看看上官怡人。上官怡人似笑非笑,眼神却温柔如水,道:“你们先退下。”
那四个婢女赶紧施礼退下。上官怡人看着吴歌,笑道:“你一直都收着它?”
吴歌呐呐地道:“那……那是姑娘的东西,我……原想洗干净了,再还给姑娘。”
上官怡人抿嘴一笑,心中其实说不出的欢喜,道:“我这次出海,带了许多小物件,一时照看不下,你可不可以代我暂为保管啊?”
吴歌道:“那个……可以吧。”
上官怡人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一串贝壳挂件,道:“这些小贝壳好看倒是好看,只是带在身上诸多不便,你先代我保管一下吧,谢谢啦。”
吴歌一愣,他原以为是什么贵重东西,却料不到只是这么一串贝壳,道:“举手之劳而已。”接过这串贝壳挂件,拿的近了,鼻中忽然闻到一股极淡的异香,不由奇道:“离虫草?”
上官怡人脸色微微一变。吴歌道:“这些贝壳里面塞了‘离虫草’吗?”
上官怡人道:“我倒忘了,你家是开药铺的……”一言未尽,忽觉失言,俏脸一红,便住了口。
吴歌奇道:“你怎么知道我家是开药铺的?”
上官怡人笑道:“本小姐天文地理,医卜星相,无所不精,起个文王先天神课,自然知晓。”
吴歌九成不信,正待再问。忽听庭外候着的婢女高声道:“吴公子,上官小姐,我家少主已备薄席,恭请二位。”
上官怡人乘机道:“主人家有请,不可怠慢,还不快走。”便往庭外走去。吴歌百思不解,搔了搔头,只好跟了出去。
……
大厅之上,点起了十余盏宫灯,亮如白昼。姜犰换了一身锦袍玉带,愈发显得他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教之上官连城实是不遑多让,+吴歌虽也样貌英俊,气度上终究比不上这两个贵族公子,只是他不卑不亢,平和近人,便如邻家大哥哥一般,另有一番别样风采。
筵席开得极盛,正菜还未上来,瓜果甜点已是琳琅满目,许多水果是吴歌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今遭真是大开眼界。姜犰在居中上首的主人席上坐了,举杯道:“佳客远来,不胜荣幸,姜某先敬诸位此杯,聊表寸心。”
众人齐声叫好,举杯相应。吴歌忍不住看了一眼上官怡人,却见上官怡人冲他微微一笑,举杯喝了。吴歌不虞有他,一饮而尽,但觉入口甘甜清冽,实是难得的好酒。
于是宾主尽欢,喜乐融融。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姜犰起身到每人席前敬酒,头一个便走到吴歌面前,举杯道:“吴兄弟武功盖世,侠肝义胆,若非吴兄弟出手相助,姜某此时焉能在此与诸位把酒言欢,这第一杯酒自然要先敬吴兄弟。”
吴歌起身道:“姜公子客气了。”
两人甫一碰杯,吴歌耳边忽然听到上官怡人细若蚊吟般的“传音入密”:“留心酒中可有变化?”
吴歌一怔,细看杯中,只见杯中酒水中央微起波澜,便如一只小虫丢了进去,正自翻腾挣扎,但是以他的眼力却看不出有什么东西?他的雷神之手稳如磐石,自然也不会是手抖之故,难道是……他霍然想到怀中所藏的贝壳挂件中的“离虫草”,不由一惊,看了姜犰一眼。
姜犰脸色微微一变,强笑道:“怎么?这酒水不合吴兄弟的味口。”
吴歌心念电转,正不知该不该翻脸,忽听厅外有人冷冷地道:“你在人家酒中下蛊,当然不合人家味口。”
此言一出,众人尽皆大惊。姜犰脸色铁青,道:“是你,你胡说什么?”
门口灯光一暗,一人缓步走了进来,这人一身锦袍,衣饰华贵,眉目之间与姜犰依稀有几分相似,不同的是他却是一张华人面孔。
姜犰嘴唇微微泛白,道:“大哥,你不请自来,来了又不通禀,擅入我府,你意欲何为?”
众人又是一惊,想不到这不速之客与姜犰竟是兄弟,只是这两个兄弟外貌相差实是巨大,竟然宛若两个人种。
那锦袍青年冷冷地道:“你接引岛外来客,不安置在城中‘聚贤馆’,却违背岛规,私自带回府中,既不通禀父王,又不知会与我,你又是意欲何为?”
姜犰脸色由青变白,道:“这位吴兄是我救命恩人,我心中感激,带他们回府,先行感谢而已,虽有违规,却不悖人情,大哥何须如此咄咄相逼?”
“救命恩人?”锦袍青年缓步走上前来,道:“你就是这般招待救命恩人的?”话音未落,陡然右手横夺,要抢吴歌手中的酒杯。
姜犰心中惴惴,早已有备,陡见他出手,立刻也出手夺拿。吴歌冷笑一声,左手拂出,五指呈莲花之状,捺向姜犰兄弟掌缘的“池白”“寸白”“桡关”三穴,认穴奇准无比。这一招攻两人,一掌拿三穴正是南少林“如来佛手印”的绝技,后发先至,攻敌所必救。姜氏兄弟若不变招,就等于自己把掌源的穴道撞到吴歌的指尖上去。
姜犰见过吴歌身手,倒也罢了,锦衣青年见吴歌出手如此凌厉,不由大吃一惊,急忙变招,夺势逆拿。
三人五手绕着酒杯,在方寸之间变化闪挡,招招快如闪电,一时间手影憧憧,斗到极处,宛如有十余只手一般。姜氏兄弟不论如何变招,始终无法快过吴歌,招招都在吴歌掌风指影的笼罩之下。
锦衣青年已知眼前这个少年非同小可,自己远不能胜,忽然长笑一声,退了两步,道:“好身手,小兄弟是中土少林派的?”
吴歌一惊,想不到这世外海岛上的贵介公子居然也知道少林,不由暗收小觑之心,道:“在下虽未正式拜入少林门下,但与少林渊源极深。”
锦衣青年道:“原来如此,只是以小兄弟一身精湛的少林功夫,只怕纵然是正宗少林弟子,也是无一人能及。”
吴歌淡淡地道:“兄台过誉了。”
锦衣青年微微一笑,道:“小兄弟不要疑心,我拿小兄弟手中之酒,并无恶意,只是想保存证物而已。”
吴歌道:“什么证物?”
锦衣青年道:“小兄弟可知你的酒中已被人做了手脚?”
吴歌看了一眼酒杯中兀自波动的细微波澜,冷冷一笑,将酒杯亮到姜氏兄弟的眼前,道:“二位关心的是这个吗?”
姜氏兄弟低头一看,无不变色。姜犰失声道:“这……这不可能,怎么……会这样?”
锦衣青年却拍掌笑道:“好,好,好,原来小兄弟还是个识蛊高人。”看着姜犰,道:“三弟,你还有什么话说?”
众人齐刷刷地看向姜犰。姜犰脸色本来就偏白,这时更是惨白如纸,双拳攥得“格格”作响,一双深目盯着锦衣少年,直欲喷出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