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诉他我叫重九。这个难听的名字代表了我寻人的焦急心情,可是清和带着我兜兜转转,果真找到了方才重浔生火的树下,只见一片狼藉,自然没有人影。
他毫不惊讶,道:“我们现在去渭城,还能在天黑之前赶到。”
我道:“方才你就说要去渭城,到底是为什么?再则我何必要和你一起去啊,我的本事虽不大,倒也不至于单闯不了江湖。”
他看着天边的镀金的云朵,道:“这地方死了官兵,又是在抓壮丁的时候,今日必然大乱。你方才救我,却没有杀他们,保不齐你的体貌特征已经被画下来贴上墙了,只有到离开此地能保你性命无虞。因为在下在渭城,还是有几分家底的。”
我听了一会儿,忽然抓住他话中一个头,问道:“那我方才杀了他们,难道情形就好多了?”
他眉头紧皱,仿佛含着一枚苦橄榄。“情形自然更差,但起码他们画不出你的半片衣角。”
我心道你这是吓唬我。然而我们路经某个小客栈的时候,正看见捕快在往墙上贴一张通缉,清和走上前去看,我在围观人群中有些畏缩。
爷爷的,梁国的办事效率太高了。
那纸上写的的确是我,却又不是我。“体貌:魁梧,高大,膀粗;特征:行动迅捷”我再看看画像,居然是个阔口大脸的无须男子。清和袖手问捕快:“这男子干什么了?”那捕快道:“他袭击了三个兵爷,又抢跑了犯人,脚步倒快,一溜烟就跑的没影了。”那捕快的确有一张爱捣是非的嘴,又轻轻趴在清和耳朵上,道:“拿石头砸的,下手忒狠。而且其中一位还是咱们县太爷的大孙子,抓住了肯定不轻饶!”
清和转过身拉住我就走。
“你看见了,我们梁国虽然效率高,可是这些官府的人太要面子,明明是个姑娘,却不想让人知道三个官兵被一个姑娘打倒,偏偏写成一个魁梧男子,这样怎么才能抓到人?”清和颇为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
我道:“怎么,听你这口气,倒是万分可惜我没被抓去了。”
清和抖出半截干净的袖子,“他们也轻易抓不住你。喏,拿袖子擦擦脸。”
我用他的袖子抹下一块泥巴来,奇道:“这可怪了,我明明洗过脸的,方才也没有进什么树林子,怎的会有泥点?”
清和鄙夷:“是我抹上去的。连这点警觉都没有,怎么单闯江湖?”
我想起刚才说过的话,颇有几分讪讪。而且他能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往我脸上抹泥,当真深不可测。“果然是我本事不够。清和,你究竟是做什么的出身,竟有这样好的身手?”
他刚一出场,是个灰头土脸的小脏孩,被人踹打毫无还手之力;后来既有送钱的鸽子,又有绝佳的身手,单从他抹泥这一手来看,我估摸着他是个神偷。
他掸掸衣袖,道:“我爹曾说,他是天下畜养牛羊的一把好手。我做的事,无非就是让这些牛羊呆在圈里。”
我点点头。一个刚认识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掏心窝子,我这么一问,的确太过突兀了。
到了渭城已近傍晚,我们在饭店里囫囵吃了些东西,清和又拉着我上路。然而路过闹市时候却发生了一些事故,也该我们运气不济,清和他竟然被劫住了。
据说这一个月,乃是此地的桃子节。原来合虚上人并非诓了大周,我心中安慰。可这也只是唯一的安慰了,因为桃子节不巧,正是青年男女谈情说爱的节日,所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也算是说对了一半。一些年轻男女的确是约在了黄昏后,还有更多的男女,则不约,而是抢。桃子节中无论性别地位,都可大方追求异性或者同性,并无礼法约束。
然而当我知道这些的时候,已经晚了。一个貌若春花的姑娘抱着一篮桃子走到清和面前,含羞带怯地递给他,道:“还请收下奴的心意。”
清和面无表情地道谢,将桃子还回女子手中。我看他们推推让让地热闹,旁边一个卖桃子的大妈乐呵呵道:“你家官人长的俊,今天本不该出门。这是文抢,还有武抢呐!”
我好奇道:“武抢是什——”
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姑娘迎面扑了上来,直直扔开那篮横亘中间的桃子,扑在清和的胸口上,大声道:“官人,和奴同游一晚罢!”
饶是清和他身手敏捷,这一重击之下也闷哼了一声。我看得直乐,放下啃了一半的桃子打算上前救助。
眼前忽然一片黑。
大约有一打姑娘呈扇形扑了上来,将苦苦支撑的清和瞬间压倒在地上。在一片红红绿绿的绫罗绸缎中,我看不到清和一片衣角。
那个大妈啧啧称奇:“你家相公委实好容貌,这么多年我都没有见过这样的美男子,难怪她们扑上来了。”
我哭笑不得地指着那些人,道:“这,这不是强抢民男么。虽然他不是我相公,也不忍心见他这么被糟蹋。”
大妈拦着我道:“别去救,姑娘,你打不过这么多人的。再说你也是个好模样的,等下有男人扑上来了,看你怎么哭?”
我环顾四周,果然这里男人不多,触目所及,零零碎碎大约六七个。我咬咬牙,一头扎进了那堆花花绿绿的衣服里,七拽八拽将清和拉了出来。
他紧紧攥着我的手向前跑去,我被扯的臂膀生疼。许久,他回头一望那片灯火已经很远了,才终于气喘吁吁地停下来。
我乐道:“你从一个包围掉进了第二个包围,这么算来,我也是救你两回了。”
他瞪着我道:“也不知你看了多久的好戏才伸出援手,你以为我是脱不出身么?我是没法伸手推,梁国讲究男女大妨,授受不亲。”
我忽然有些沮丧,大约他将我当作男子。
他笑笑,道:“你们周国女孩,向来不注重这些。再者你是习武之人,不会把这些挂在心上。”
我们在林中走了一个时辰。清和说,合虚上人的谷口虽说该是这个月开,但后延一个月也是常有的,这便要听消息。无论如何,我也要先躲过这阵风头,待找到了重浔阿九再说。
然而叔父叮嘱了我不能轻信,虽然我莫名得十分愿意相信他。
“清和,咳,虽然我是周国的人,但在此地也不能——”
他忽然捂住我的嘴。
远处传来一声狼嗷。我竖起了汗毛孔,想起自己仿佛没有带什么兵器,仍然满怀希望的在身上摸索,竟然摸到了一柄长刀。
清和轻轻在我耳边道:“这是我的……”
我红着脸把手从他身上收回来。良久,他打了个手势。“听声音狼去东面了,我们接着走。”
幸而天黑,他并不能看见我的脸红得极为厉害。我低头默默无言,只听见脚踩过树枝发出的声音。
清和忽然解下身上的长刀递到我手中,道:“你方才是说,不能全然相信我。这是我身上唯一的武器,你拿着总可安心。”
我结结巴巴道:“我我我不是怕你在这里谋财害命,只是——”
忽然他抱住我翻倒在地上,手中的刀刃划出银白的光芒,浓重的腥风直扑而来,只听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狼叫声。我看到了一双惨绿的眼睛。
我尚且看不清狼在什么方位,全凭清和握住我的手持着刀,划出凌厉精湛的招式。刀柄深深插入一堆温热的肉皮中,热腾腾的鲜血洒在我的胳膊上,黑暗中听到狼嚎叫了一声,清和手腕一抖,将狼甩到一边。
他渐渐松开我的手。我才发觉方才力道之大,如今胳膊酸疼的抬不起来。
借着昏昏的月光,我勉强持刀走过去小心翼翼地翻拣,狼的身子还在抽搐,喉间发出微弱的声响。我挥刀而下,割破了它的喉管。
清和收拾出一个干净的枯叶堆,我一边擦着刀上的狼血一边看他包扎胳膊上的伤口,心中想到方才的情形我竟没有一点受伤,对他不由感激。
以往在宫中若是受了伤,总有人替我包扎疗伤,以至于我自己在这方面非常废柴。我很歉疚地挪过去,轻声道:“方才真是多谢你,我虽不怎么会包扎,但递送个东西还是可以的。若是需要寻什么山野药材,尽管使唤我。”
他温和道:“不用了。若是你寻个药材再遇到猛兽,可就太过不值。”
我讪讪退回道自己的位置上。静默了一会儿,终于挨不住心中疑问:“你究竟……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身手?”
他忽然停住手上的动作,低沉道:“我的家族命我起义反梁,如今纠集无数同道,家业虽大,到底却是反贼。”
我一个手抖将刀刃划在指头上,头上恍如响了一个炸雷。大周少有谋反,在我五岁时候,东北有一个很不像样的王爷组织了五万人马,却在离开封地三十里的地方被韩大将军灭了。我从未听说有百姓谋反,因而今日见着一个起义的,倒有几分激动,道:“你当真是……欲图大事?”
忽然云翳大开,月光直洒在树林中,映得他面庞如清辉般皎洁。
可是他深墨色眼睛如死水,轻轻翘起的唇角带着轻蔑的笑意。
“我们一族需要谋反做支撑,才能维持外面的光鲜。父亲将我放逐,否则便是哥哥。”
我道:“那么你的哥哥……”
他笑了一笑,道:“他做的事本质同我一样,但是却能见光。”
我很想知道是什么样的家族会以谋反为里子,来支撑家族的面子,却见他眉眼郁郁,积年不得意泛上心来,便不忍开口。
他回身面向我,晚风吹过前襟,极美的容颜恍若夜魅。
“刀剑在你手中,性命在你手中,如今你可以相信我了。”
我紧紧握住刀柄。
他笑了一笑,“你怕了?”
我摇摇头,“不。这样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