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清晖在这白衣男子的身上,有清冷寒意凝结在他扬起的袍角,长发闲闲地飘在晚风之中。
我立在原地,几乎不敢打扰。
他转过身。眉眼冰冷,却弯出弧度。“你来了。”
我只是路过,诓他道:“半夜饿了,想去厨房找些点心。你为何不睡?”
清和悠然道:“你可相信神灵?”
我想了想,道:“我信轮回往生。”
清和点点头:“那么,你也有求不得的东西。”
我道:“有贪念,便有求不得。”
他皱眉:“我并无贪念。所有的求不得,并非不得,而是不欲。”
我心道,难道今晚是来同你辩禅机。“总有人想得而不能,也有人不欲而餍食。你若早早当这是一场修行,便不必去想神仙的事。”
他定定看着我,忽然笑道:“你这性子,倒不像是——”他忽然改口道:“往常都是有人护着你?”
我道:“如何算是护着?若说是万事不操心的话,以前有叔父护着我,哥哥护着我,但如今……也不能了。师父现在,便算是十分地护着我。”
想起离京之后的种种,立马带着十二分的热情道:“自然,也受你庇护良多。”
我不知他为何提起这话,只觉得如此说来似乎自己太过软弱,便道:“我虽无能,但也想尽力护着重浔阿九。若是那时不离京,恐怕他二人日子也艰难。”
清和道:“你倒也长了些心。”
晚风吹来,我打了个喷嚏,借坡道:“已经半夜了,我先回去睡觉,明日还要早起。清和你也早些安置罢,若还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白日我再陪你谈谈心。”
第二日我同重浔说起来,他将手一挥,满不在乎道:“半夜望月,这等文人风雅事你也不懂?什么吹笛吹箫,望月望水,形式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个心情。大晚上不睡觉是喝西北风呢吗?不就是个意趣嘛。无外乎思念家乡,思念佳人,吹吹灵感,诗兴就出来了。也许清和他心中有一幅佳人的丹青刚刚展开,而你大马猴似的窜过去,他心中佳人唰啦一下破碎,意趣也没有了。这东西,就讲究个独赏,你瞎掺和什么。”
我一边惊叹于他对于此道的长进,一边鄙视他的臆测,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倒是你,怎么昨夜没说梦话?”
重浔眼珠子蹬得硕大:“你偷听我和清和昨晚同房?”
我几乎想一巴掌将他抽死:“你们俩,只是同寝,并非同……房。这个词是男女用,男男却并不可用,你同他……”
他忽然领悟,顿时红了脸道:“你一个姑娘家,懂这些也不好。”
我咬牙道:“这有什么好脸红的,不是成亲之后的两人才叫同房么?”
他叹了口气,“是了。我同你那宝贝师兄并没有成亲。”
我道:“你叹什么气,难道还惋惜不成?”
重浔盘着腿,望天道:“你是想知道我昨晚为什么没说梦话?”
我点点头。
他微怒道:“其实大爷我从来不说梦话,但是你们都说大爷我说梦话,大爷我只好从善如流。但是昨夜,咳咳,昨夜清和半夜将我推醒,给了我一个什么花枝子,我闻着味道好的很,便把它吃了。”
兴许又是什么朴素的药材。
“吃了之后睡得倒好。哪知道清和他就出去喝西北风了。”
我哦了一声。清和的药理研习得也极好,不知能否向他学学。
重浔忽然凑近我,附在耳朵根处说:“你想清和房中为何有那么多花花草草?”
我端正身子,板正道:“我可没有去过他房中。”
重浔兴致不减:“他自然是为了美容保养——”
我口中的茶喷了出来。
“这可是一番正论。皇室为何能统一天下?除了天命授予,还得有些百姓能看到的特别之处。这并非闲扯,周国的宗室都有一副好皮相,梁国看来也并不差。”
虽然他这番理论很扯,可有句话却是说对了,既然天命授予,便要足够强大到保护他的子民。否则老天就是打瞌睡。
我忽然察觉,自己已经有些忘了哥哥的容貌。
“你说哥哥,”我端起茶杯,掩饰着道,“同如琢的容貌比起来如何?”
重浔面色一沉,“妖艳无格,终非正色,如琢如何能与昭王相比?”
我惊异于他的诗词长进,转念一想必定是公仪晏悉心教导的结果,不禁对他十分钦佩。
窗外开始飘雪,而师父为我准备的练武池已经可以用了。
我从前并不知道什么是练武池。清和在后山的书房中整理剑谱,只有师父一人穿着黑衫缓步走到池边。
我提着剑,看着黑沉沉的水,隐约有些不好的预感。
师父道:“凉铮,你的招式极快,可遇到强敌,便会脚步凌乱。”
我恭敬听着。
“自然是以手使剑,但若脚下无剑法,便是心中无剑法。此为无根之术,乃是大忌。”
鼻尖微微出汗,我道了声是。
“凉铮!”他忽然高声喝道。
我凛然肃立,听他又道:“你用剑可专心否?”
我虚心道:“专……心。”
师父笑道:“无事叫你分心,你才可专心,算哪门子专心!”
他将手一挥,我转头看着池中的十个木桩子,并不忧心。可忽然见水中波纹一起。
他将手中一物扔入水中,我静静看着,忽然池中掀起一个浪口,可怖的鳄吻撩开水面,将那东西吞了下去。
我抖声道:“师父……”
上人负手转过身,并不回望一眼,仿佛那只鳄不过是水中浮萍,只平静道:“上去罢。”
我只感觉从胸腔开始便冰冷到指尖,强自镇定走到水边,迈步上了第一个木桩。
脚下倒是稳当,心神微微定住,我嘘了一口气,挥剑而出。
这一套剑法似有亘古绵长,天地间唯有剑破风的声音,并无他物。此剑便是天地。
依此法练,脚下可粘可滞,可轻可点,却无流连。着地似钩,旋即离地凌空再探,方知往常杂念太多,而真正用剑,剑当为吾。
师父点头道:“如此才可。每日你在此处练满三个时辰,三月过后,才可学新法。”
我正欲凌空劈剑,练“双珠悬天”这一节,忽然听远远有人惊叫,脚下一个踉跄,几乎跌入水中。
波心一荡,师父皱起眉头,道:“楼姑娘,此地危险,还请你回去。”
阿九直直跪倒在上人面前,抓着他衣袖道:“不知公主犯了什么错,上人要这般责罚,还请从轻处置。”
师父甩开她,笑道:“丫头,我并不是要惩罚她。”
我在心中叹了口气。“阿九,你且放心。”
阿九泪眼犹自看着我,似乎还是懵的。我无奈转过身,在她面前演了一套昆仑剑法。招式繁复,变化非常而不出一错,水中寂然无声。
阿九讷讷应了一声,一步三回头地回去了。
师父抚掌,思忖道:“兴许明日我便可以在桩上与你对打。你是愿意同我,还是让清和陪你?”
我想起清和所言,不禁浑身直冒冷汗,立马道:“弟子不敢同师父用剑,还先请师兄指教。”
师父点点头,转身吩咐侍从:“去叫清和过来。”
那侍从诺诺退了出去,不久却又只身回来,报道:“翼国公遣人拜访崤王。”
我听公仪晏说过,仿佛翼国公是梁国公侯中第一人,朝中虽无实权,却颇得皇上恩遇。却不知他同清和有什么往来。
师父捻着胡子,道:“他也不说遣人来看我这老头子,只是来看清和。罢,罢,他们本就有一层亲厚。”
我心中疑惑。清和既是隐匿身份干谋反的勾当,又为何会与朝中之人关系密切。师父似乎看透我的心思,道:“清和野游在外,从来都是借着老夫的名头。梁国皆知他是我合虚的徒弟,自然不会多问。”
原来如此。自然,合虚上人常年神龙见首不见尾,清和跟着他也算是半人半仙级别,地图上是找不到了。只是——
“想来梁国的太子必定文武双全。清和不得皇帝喜爱,是因他生母出身不高么?”
师父笑嘻嘻地拍手:“那太子虽是个半残废,头脑却灵光,只是刀枪棍棒就别指望他了。可清和么,”他咂咂嘴,“立太子这个事儿,自打你们周朝开始就注重血统,梁国讲究立嫡立贤,生母出身极为要紧。他父皇绝不喜欢一个低贱宫女的儿子。”
崤王,这封号听来并不好。崤函是梁国最为贫瘠偏僻之地,只是杂草荒山,连坟头都没有一座。我有些厌恶地偏过头,道:“他们这规矩可该改一改了。”
师父哈哈大笑:“当真是站着说话腰不疼,若你是个皇室无名旁支或庶出的公主,便晓得向上爬有多艰难,这重身份便是错的。”
师父拉着我道:“走,我们去看看国公孝敬他的好东西。”
清和房中几被金玉堆满。我们迈步进去,几乎被琳琅珠玉的光泽晃瞎。上用的釉里赭花瓶里插了几支稀稀拉拉的梅花,几个海纹青瓷樽堆在窗口,一挂彩琉璃珠帘散在桌上,还有三个装着零碎玩意儿的箱子尚未来得及收拾。最可怕的是,他屋内多了一张红酸枝镶贝雕山水床。
阿九惊道:“他们怎把床给你抬上山来了,不是太过引人注目么?”
我袖手靠在门廊上,笑道:“你倒是成了内府库了啊。”
清和眉眼间极为漠然,道:“父皇暗中赏赐,向来祭的是翼国公名头。”
我心中一沉。对他这偷偷摸摸的宠爱,有几分嫌恶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