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皇九婴,此物不比天下四大神兵,所谓辕天斧,昊德戟,玄苍剑,桓冥刀,尚且有依可循;玄皇九婴是个神话。众人皆以为它是神话的神话。此套剑法传闻中是无可破之剑法,因而不能存在。叔父说万物相生相克乃是正理,岂能有不破之物。传闻又说,玄皇九婴是合虚上人取九个婴儿性命所创,邪恶无比,因而无人能破。但传闻显然没有文化,《淮南子·本径训》言,九婴本是水火之怪,能喷水吐火,其叫声如婴儿啼哭。我自幼相信玄皇九婴乃是师父杀了神兽所成,并非九条人命。
阿九曾拿着《淮南子》对我道,上面记载了九婴在尧时出,作害人间,被羿射杀于北狄凶水之中,距离如今已经不知多少年。合虚上人他老人家无论如何不能是后羿。
所以天下百姓从来都认为这是一桩增加师父他老人家神秘性的传说,和现实没有什么关系。再则,传说中从未解释玄皇是什么,只说这是修饰语。
因而当师父说我选了这套剑法,就好似牵来麒麟道:“喏,这便是为师新买的坐骑了,镇子上老王家的。”
我是个很淳朴的人。从来没有想练成天下第一的武功,也许这也可解释为没有出息,但实实在在,这个馅饼砸在我的头上,有些太大了。
师父抖开那卷空白的书,轻轻巧巧道:“授给你了。”
我颤抖着双腿跪下,举起手正要接过书卷,师父道:“我只是抖抖里面的霉灰。”
他又奇怪道:“剑法在我心里,你跪书干什么。”
我有些晕眩,晃了晃道:“我跪师父。”
师父晃晃食指:“起来起来,玄皇九婴从此只有你习到,只跪一下自然不足,不如不跪。”
我龇牙咧嘴地站起来,觉得更加晕了。
“只有一样,”师父忽然板着严肃脸,“绝不可令人知晓。直到你剑法习成。”
我有些迷惑,包括……
“清和,重浔,阿九,公仪晏,谷中诸人,外界之人。我自会帮你。”
我点点头。喉咙有些发干,并不知道能说些什么。他继续道:“至阳玄皇,至阴九婴,一为进取一为自保,阴阳生克已在其中。且,此剑法有破解之法。”
有破解之法?!那又如何是天下无可破的武功?
“若只有一人知道破解之法,却不与你为敌,自然称为无破解之法的武功。”
那便是师父。师父您,实在对徒儿有一颗炽热的心,我作为一个后进的学生,却得到您无比宠爱,
当真是受宠若惊惊的肉跳,心中一部分良知为师兄遗憾。
师父回过身去,矮胖的身姿第一次看来有些遗世独立的高人意味,迎风道:“只是玄皇九婴是漫溢之法,要别处失去相补。且之后,便不能如现在这般清闲了。”
兴许是为了补偿以后的清闲,师父放了我几天的假。阿九向我道了宫中新近的情况。如琢果然风光无限,近来升了二品将军,文职亦有进秩。朝中人望极高,帝后二人也极为喜欢,叔父甚至在朝堂
上赞他:“龙子,真朕之肱骨也。”
我听了低下头,淡淡说:“我便说罢,他会是个好的储君。”
阿九搂着我的肩,僵硬了一下,吞吞吐吐道:“陛下遣他去平定赵王叛乱了。只是他临走前,上折道废除藩王随意入京,皇上准了。”
我身形一滞,微微笑道:“好啊,如琢自幼好读兵法,必然能旗开得胜。”
我拖着双腿向庭院中走去。叔父曾说,如琢得朝中人望,又得太后喜爱,他亦无法。唯有我为大周立大功业,才能回家。
回家。可这大功业,已有他人完成,又何必需要我取来一纸轻飘飘的批命。朝中不知道多少人,将合虚上人当成是个神棍,而我只是个被放逐的碍事公主。
大周只有三位女君,无一不是杀罚凌厉,踩着累累白骨终成帝王。有一人忍痛杀了秽乱朝纲的母后,有一人杀了同胞手足三十余人,而并非我所愿。
取得上人批来的命格,或许是我对于母国最大的贡献。
我在房门口回头问道:“如琢何日入主东宫?”
阿九为难道:“……恐怕,是要等平叛归来了。凉铮你,切勿难过。”
我浮起一个虚无的笑意:“国将有主,我并非难过。”
阿九道:“如果将来回不了封国……你在此处,有师父有我和重浔,清和也在身边,难道不也快乐?”
我道:“你和重浔从来都是我的家人。”
清和自然是知道的。他命人排了一出木偶戏。谷中侍从不能说话,却演了一出无声的戏,我看过后心中微有所缓,正见他远远走来,清静如盛开的优昙花。
“有个姑娘去了山中,却困于桃源,从此便不能回家。悲耶,喜耶?”
我笑笑:“是喜。悲也是喜,若不是,那便只好投江了。”
清和坐在我身边,道:“解脱之法有许多,为何要投江?”
我微微笑道:“因为天下的水道都是通的,投江兴许就能回家了。”
清和伸出手想揽住我的肩头,却在几寸之处停下。“师父总要有两个弟子,你若是死了,我便又扮男又扮女,恐怕不久也要累的给你殉葬。”
我笑道:“你不必开解我了。如琢要的那东西,他的确有权得到。只要我在,就是他的威胁。”
一阵静默过后,清和问:“你可知当时大周都城破的夜晚,周国的皇帝为何下那一道手书。”
曾祖皇帝让小太监从燃烧的宫殿中走出,宣读他的诏书。仿佛是,“凉德藐功,有悖天道,不堪为人君,传位皇长子以谢天下;崇国公犯上谋逆,诛九族,罪书千秋。”
我曾经问过教书的师傅,曾祖为何要下这样一道诏书,除了临死之前能过把瘾以外,几乎毫无用处。
当时师傅手摇脚颤,抖着胡子尖儿颤巍巍对我道:“殿下呀,您怎么这样不明为人君之责。”
当时我不过是一个丫头片子,懂什么人君之责。若是懂了,也纯属胡扯。可如今清和这么一问,勾起我无尽的念头来。
清和自言自语道:“可见正统,是最无关紧要的东西。”
我道:“曾祖便是知道正统无关紧要,也要保全颜面,这恐怕便是人君之责。”
他却笑了:“你虽是宫里长大的孩子,却无一点权谋算计。只是如今,血统并非那么重要,只是居何地,做何事,处何位,便可取代正统。”
我摇摇头。“我并不在意正统。”
他道:“朝中臣子在意。正如梁国上下,都在意我的出身。”
我不欲勾起他自伤之语,便转换话题道:“终归是我无用。”
他勾起唇角,笑道:“你觉得何物有用?”
我道:“我只知简单的道理。刀剑出鞘,一旦面敌,便能有用。”
清和站起身:“刀剑也有无用的时候。这道理更加简单了,只是你如今……还不能知道。”
医圣苏楚看我面容憔悴可怜,开了一副药在壶里煎着,又命我好好躺下,不得随意起来走动。我寻思他是怕我自尽了。
公仪晏在我房中以说相声为名,赖了整整一天,期间把剪刀,瓷器,绳索都偷偷拿走,却以为我毫不知情。我抬头望着房梁,耳边是公仪晏的一把好嗓子,琢磨自己从来没有过轻生的念头,且若是想撞个柱子怕也要被他救三回,实在太累。而且这一桩事已经闹的谷中人尽皆知,我若是有些想不开,却是显得胸襟不大了。从此活着便只是凉铮,而非熙桓公主,也是甩了包袱的大好事。
重浔向我指出,从此我便可以心无挂碍地喜欢清和了,不必顾忌着什么身份。
修养了几日后,阳春忽而入寒冬,谷中大雪。师父开始授我玄皇九婴。
师父取出剑,在漫天飞舞的细小雪粒中道:“你可曾记得玄皇九婴是什么之法?”
言犹在耳。是漫溢之法,要别处失去相补。
师父点点头道:“你已经开始失去了。”
然而他的话并不全对。自然,这件事并非师父能预料的。就连脑筋正常眼睛雪亮的我,也不敢这样预料。老天爷必定打了个瞌睡,厚爱了个把不如意的凡人。
冰雪风霜第七日,我在闲花阁外遇到清和。
已几日没有遇到他。
清和端然而立,风姿宛如天人。遥遥向我招手,道:“你种的那棵桃树,我移到此处,竟然开花了。”
冬日桃树开花已属罕见,更罕见的是这颗桃树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竟然开花了,我几乎双手颤
抖……难道我的桃花运,它也要开了?!
我拔出短刀,开始修建桃树枝子,以掩盖脸上微微泛起的红意。
“这花,这花冬天开了,实在妖孽。不如我们请苏楚大夫看看,是不是有些药用——”
我修剪了好久功夫,他静静听我自言自语。直到我终于无话可说,这棵树几乎只剩三条树杈。
清和一笑犹如浮冰碎雪,三千世界只见天光。我的神智狠狠晃了晃,不留神打了个喷嚏,他轻轻张开斗篷。
“刀剑何时无用?只有对没有防备的人面前无用。无招无式,无阵无列,交手的结局在起念之时已
经注定,因此生念死念全在敌手,而本心却无挂碍,甘愿受死。就如现在你手握短刀……我却依然
可以抱住你。”
脑中仿佛点燃了无数烟花,却不闻其声,只见漫天璨然绽放。
我想将短刀收回袖中,以免误伤到他。可手中一软,刀应声落地。我深知自己不能坚持住,运用意志力想要推开他,清和箍住手臂。
“既然你是我唯一防备不住的人,我想……只有困在你身边了。”
我呆楞半晌,眼中腾出一层水汽,不禁攀住他的肩头,道:“你,你不要骗我,其实我这人什么都
承受得住,就,就是怕失望。”我心心念念求的,竟然真能成真。世间最难得不过如此。
大约男子在这时刻都不善于表达,我感到他张口数次,最终只说出嘴拙的四个字:“我不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