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风自身边穿过,张非的身体轻轻抖了抖——他的外套早在上一层便不幸罹难,现在只穿了件单衣,还是湿透了的,再被冷风一吹,明显有了感冒趋势。
搓了搓胳膊,张非抬起头,看着阴沉的四周。
刚才那个,应该是鬼魂大规模移动时带起的阴风……该不会……
他手里攥着几块鬼晶,是方才教训了几只鬼魂后的战利品,已经被捂得温热。
进入迷宫以来的担忧累积起来,压得胸口沉甸甸的,一开始有宋鬼牧插科打诨还能稍微转移一下注意力,可现在……
似乎觉得他呆了太久,白猫翘起尾巴,在他脸上轻轻划着。
“放心,他不会有事……不会。”
咣啷!
粗大的铁链抽在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重叠的鬼影被这重重一击抽得飞了起来,还不等落下,锐利的钢叉已经斜插出来,猛地将其刺穿!
持铁链、钢叉的两人身躯皆极为高大,虎背熊腰,一个生着一张马脸,一个却顶着一颗牛头,如此标准的配备,怕是没谁会叫错他们的身份……
“牛头,马面……”哑着嗓子念了句,钟错的手握紧了刀柄。
此时战斗已经到了最末,被他吸引来的诸多鬼魂死的死逃的逃,他也有了余暇去关注另外那两个——平心而论,他们是极好的战友,实力出众配合默契,方才如果没有他们,钟错不相信自己能在不动用那五分钟的前提下解决战斗……
然而……
“多谢啦,两位~”放出牛头马面后一直作壁上观的宋鬼牧这会儿终于肯动弹了,他拍了拍牛头的肩膀,又敲了敲马面的背,看起来与两人颇为亲近。那两人也一般回应他,望着宋鬼牧的眼中,竟有几分淡淡温情在内。
冲宋鬼牧点了点头,两人身形一晃,再度化为木雕。宋鬼牧弯腰把木雕捡了起来,放好,这才抬起头,看向钟错。
他的眼里含着近乎明目张胆的挑衅,钟错的眼神冷了冷,却出乎他意料地没有开口。
牛头马面,这两个词并非实指某两人,而是地府鬼差的一个阶级。与黑白无常相比,牛头马面地位略低,却属于武官行列,能混上这个级别,在地府鬼差中也算佼佼者。
那两人显然是通过了正式的资格考试,否则不可能以此面貌出现……可是为什么,他们会跟随宋鬼牧?
无数问题在心里盘旋,钟错表面上却不动声色。他收起了刀,擦了擦方才战斗中留下的伤口,淡淡道:“刚才多谢了。”
……就这样?
宋鬼牧挑挑眉,有点不敢相信某人的反应竟是如此平淡——一般来说,他不该震怒于自己居然将两名地府鬼差收为鬼仆么?这可是对地府大大不敬,跟直接往鬼王脸上抽两巴掌没什么区别。
他叫牛头马面出来一半是为了对付被钟错召唤来的鬼魂,可另一半却是为了挑衅,钟错居然如此能忍超乎了他的意料,也让他感到一丝古怪。
他对地府明目张胆的挑衅钟错可以平静相待,可刚才提及张非时,他却很明显地表现出了动摇。
如果不是这小鬼的忍耐力进化速度极快,那就是……对他来说,那个祭师甚至重要过了地府的尊严?
……可能么?
宋鬼牧还在思考,钟错忽然开口:“你很讨厌地府?”
说是疑问句,语气却是肯定。
“是很讨厌,”宋鬼牧哼了声,“我们这圈子里的人有几个是喜欢地府的?要是你们能把事情做得漂亮点,阳间也不至于有那么多孤魂野鬼,我也可以清闲清闲。”
“……”
“鬼差数量不够,不能面面俱到,这没什么。现在人口太多,漏掉一些也说得过去,不过……”宋鬼牧嗤了声,“我至今都佩服地府那愚蠢无比的制度,且不说让十个蠢货和一根朽木决定地府一切事务有多可笑,这几千年来阳间制度变了无数,你们却还抱着老规矩不放,简直是集五千年糟粕之大成,说蠢都是侮辱了蠢字。”
他骂得刻薄,钟错嘴唇抿了抿,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自他历练以来,早先对地府的自豪感早已被渐渐消磨,取而代之的是无奈和……怀疑。
历练屡屡失败,他一直把原因归咎于自己的弱小,可这些日子以来,另一种想法也在心里慢慢抬头。
如果地府不是死板地照搬着一次次鬼王历练,如果他们能稍微改进一下……那么,事情会不会好很多?
怀疑的种子渐渐在心里生根发芽,钟错皱了皱眉,强按下冒头的不满——他是鬼王,地府的捍卫者,那些规则再怎么陈腐,也终究是地府的规则。
“地府……跟你有过什么矛盾么?”沉默良久,他终究是换了话题。
“我揍过的鬼差可以论打算,你说有没有矛盾?”宋鬼牧嗤嗤笑,“别的不说,你该不会觉得地府会乐意他家员工私奔给我当手下吧——”
“私奔?”
“是啊,私——”宋鬼牧声音忽然一顿,他猛地抬头,扫视着阴暗的四周。
一股不祥的预感攀上心头,越绕越紧,仿佛缠住了颈项般,憋得他无法呼吸。
能让他如此警惕的,莫非是……鬼仙?
“何人闯入龙主居所?”喑哑的声音突兀响起。
“历练鬼王,钟错,”钟错礼貌地报名,“为求怒情果而来。”
“……跟他差不多。”虽然很想回一句“关你鸟事”,不过顾虑到这是他们进入迷宫以来第一个像是跟那条宅龙有关的人(鬼?),宋鬼牧还是勉强客气了一下。
伴着两人声音,一个人影逐渐显形,他的身形看起来极为模糊,像是一团雾,只是勉强聚成了人的形状。
“求物?”人影波动着,“龙主可许?”
“他不许的话我们还能进得来么?”宋鬼牧撇嘴,“这里可是他的地盘。”
人影沉默,似是在思索。良久,他道:“少将军如何?”
“少将军?”钟错微愣。
“他与追云应在上层驻守。”
追云、上层……宋鬼牧忽然有了很不好的预感:“你说的少将军,该不会是个僵尸吧……”
人影没回答,只是波动的频率越来越快。
宋鬼牧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他没事挺好的还托我给你带个好……”
“胡言乱语!”人影声音骤然一扬,伴着满含怒气的声音,一道厉风朝宋鬼牧狠狠劈下!
那风势来得太快,就连有了心理准备的宋鬼牧也不得不狼狈闪开,几根发丝没能逃过一劫,被削了下来,在空中飘飘荡荡。
人影还要追击,迎面而来的错断刀锋却让他动作一顿,不得不先行闪躲。
“怎么回事?”钟错抽空问道。
“他问的那人让那谁砍了。”宋鬼牧简洁地回答。
“谁?!”人影震怒,虚空中忽然探出两只鬼爪,一左一右朝两人狠狠抓来。
“与你无关!”电光石火间反应过来,钟错毫不犹豫道。
“那你们就死在这里!”长号一声,黑暗中,惨白的人影骤然浮现。那人看起来清瘦苍白,似是手无缚鸡之力,可脸上却满是狰狞。
他手中执着一柄长剑,顷刻间,已与钟错换了数招。钟错之前对阵众鬼时耗力颇多,此时竟是渐渐不支。正当那人乘胜追击时,虚空中,一道耀眼电光忽然亮起!
“你是不是忘了谁?”
雪亮的电光照得黑暗瞬间如同白昼,宋鬼牧一手持符,另一手已扣住了□□扳机,看到对方脸上诧异之情,他嘴角一扬,猛然扣动!
轰!
错断刀,破鬼弩,天师符,三力合一,纵使那鬼仙实力再强,挨了这一击,也是元气大伤。惨白的身影骤然没入黑暗,没了踪迹。
几乎是在鬼仙消失的同时,他们周围的环境骤然一亮——此时两人才注意到,不知不觉,他们竟已来到了与上层相似的那个平台。
一模一样的阴阳鱼,一模一样的透明墙。
“怎么又是这东西……”看到这玩意儿,钟错的糟糕回忆便被勾起。
“看来我们还比他们快了点。”瞥了眼空荡荡的对面,宋鬼牧道。
钟错嗯了声,慢慢走到透明墙边靠着,眼睛时不时扫向对面,若有所思。
“那个鬼仙真是不讲道理……又没人知道那个不能打,”宋鬼牧嘀咕,“再说了,就算我们不打,他难道还会放过我们不成?”
“……”
“不过他看起来厉害,却三下两下就被解决,真是雷声大雨点小……”
“……”
“……谢谢你了。”
“?”钟错一愣。
“打那家伙的时候,你帮了我一下。”宋鬼牧哼了声,“虽然之后我也帮了你,算扯平……不过该说的还是要说。”
他向来不擅长表达谢意,更何况是对着一向讨厌的鬼王,跟钟错的眼睛对了会儿便不自在地扭开头,嘴里嘀咕:“居然沦落到跟个鬼王说谢谢……小爷真TM堕落。”
钟错嘴角微扬,刚想说什么,脸色却忽然一变。他抬起头,紧紧盯着宋鬼牧,眼神冷冽,看得宋鬼牧整个愣住——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
尚不及问上一声,钟错手忽然一扬,错断刀,竟是朝着宋鬼牧砍下!
这小子疯了么?!
脑中瞬间划过这个念头,宋鬼牧下意识便想躲开,但对上钟错双眼时,他又不由一顿——那双眼睛里,没有对自己的敌意……
叮!
金石相击的声音传入耳中,宋鬼牧悚然一惊,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一只苍白的手,已经落到了他的肩上。而错断刀,正是冲着那只手而来。
是那鬼仙!
一瞬间恍然大悟,宋鬼牧猛地一闪,跳出鬼仙的攻击范围。那鬼仙自知行踪已露,偷袭再无意义,只得恨恨退开,满含恨意的双眼盯着两人。
“我还当鬼仙都没脑子,想不到也懂暗度陈仓么。”看了眼宋鬼牧,钟错道。
“你这家伙……”宋鬼牧嘴角一抽,顿时明白了某人用意。
此情此景,与他们初次相见时,何等相似!
“我们扯平了。”钟错说。
“死小鬼……”宋鬼牧磨牙,觉得自己从没有哪一刻如此讨厌鬼王。
不过再讨厌那也是队友,要发泄……赶鬼人的眼睛瞄上了某倒霉催的鬼仙,开始考虑该把他卸成多少块卖掉才能弥补自己的精神损失。
那鬼仙冷冷看着两人,似乎也有了必死觉悟。他的身形渐渐凝实,强烈的阴气,在他身周聚集起来。
与此同时,透明墙的那一边,一个人影终于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