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蝉鸣嘈杂。
张非坐在讲台上,一手撑着头,满脸没精打采。下面,一群学生也个个两眼无神,眼前虽然摊着教材或笔记,却没几个人把注意力放在上面的。
现在是八月初,按学校规定早该放暑假了,至于他们为什么会在这儿……只能说,即将高三的学生是没有人权的。
临山市教育局绝对是临山最不讨学生和老师喜欢的机构,基本功能就是给人添堵。每年暑假该不该补课的问题都得扯一遍皮,一年一个样。今年的新规定是:教师不得在暑假中授课,但学校可以在自愿的前提下组织学生进行自习。
上过学的都知道,所谓自愿,就是你可以选择自愿的来,自愿的来,或者自愿的来。
鉴于看自习又不是上课,张非这个副科中的副科老师也被拉来,充当坐镇讲台的吉祥物。重华高中硬件设施还不错,教室里空调开得足足的,除了无聊之外,这活倒是没多么难熬。
“砰”
门外忽然传来一声轻响,张非朝门口瞄了眼,走过去拉开门。
走廊上空荡无人,门边却放了个大号塑料袋,里面不知满满当当地塞了什么。
张非拎起袋子掂了掂,嘴边浮起一抹浅笑,转身走回教室,把袋子放到讲台上。
沉闷的声响吸引了学生们的注意力,而当张非从袋子里抽出一根冰糕后,台下响起了小范围的惊呼。
“想吃么?”张非露齿一笑。
这帮学生家境大多不错,自然不会缺一根冰糕吃,但是在这种时候,一切能打发时间的事情都能吸引他们,更何况外面的天确实热得要命?
于是他们回答地很诚实:“想——”
某些皮点的学生还掺了点声情并茂的:“老师,你就可怜可怜我们吧——”
“小组长上来领,一人一根,口味很多,挑自己喜欢的吧。”张非拍拍袋子,下面立刻上来四个人,拎了袋子下去依次发完,很快,教室里就响起了撕包装纸和吃冰糕的声音。
“老师,这谁送来的?”某个学生注意到了关键——校领导显然不会有请学生吃冰糕这么人性化的举动,张非刚才就出去了一下,显然也不是他买来的。
“这啊,”张非自己也拿了根巧克力味的在啃,闻言抬头,嘴边还沾着点巧克力,“我女朋友送来的。”
下面顿时传来一片呛着的声音……
“老师你有女朋友了?”震惊过后,某学生发问。
“是呀~”
“漂亮不?”
“还成。”张非摸下巴。
“哦——”下面有学生小声地起哄,又有人喊道:“可怎么是她给你送冰糕啊,还送这么多。”
“他要追我呗。”张非笑眯眯地说,“当然得讨好讨好我。”
全场惊诧,这年头的学生大多早熟,班里面偷偷摸摸地谈着的就有好几对,但一般都是男生讨好女生,跑腿买零食之类的也没少干。不仅被倒追,还让人家把一袋冰糕送上门来……张非的形象,在他们心中陡然高大起来。
“老师,教教我们你是怎么让人家这么喜欢你的吧……”有个男生小声嘀咕道。
“这很难教,毕竟不是谁都像你们老师一样英俊又帅气的。”张非微笑。
全场皆默,有几个胆大地还偷偷翻了翻白眼。
“好啦,吃完继续上自习,”张非甩手一丢,冰糕棍在空中划了个弧线,漂亮地坠入垃圾桶,“……垃圾别忘了收好,不然你们班主任得跟我急。”
于是教室里重新安静下来,张非瞥了眼讲台内,一个拳头大的脑袋冒出来,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哀嚎:“我要死了……”
“这不还没死么,”张非一指头把他弹了回去,“藏好,别让人看见。”
“谁能看见啊……”话是这么说,小吊还是又缩了回去。
事实证明钟错不愧是剥削阶级出身,未来的鬼王差遣起人来顺手得很——倒霉的鬼仆同志因为他的要求,拎了一大袋冰糕从张非家跑到学校来,一路上又要注意躲人又要注意不让冰糕化掉,还顶着夏日骄阳,到了学校之后直接瘦了一圈,看起来可怜巴巴的。
张非拍了拍他脑袋全当安抚,又从口袋里东摸西摸找出块鬼晶塞了过去,全当滋补。小吊三口两口吞了鬼晶,缩在桌子下面养精蓄锐。
时针一点点挪向十二点,终于,盼望已久的下课铃响了。
今天是周五,这周的自习只上上半天,铃声一响,张非分明听到了几声小小的欢呼。
“准备下课吧,下周下午上自习,别忘了啊。”
“知道了——”学生们纷纷起身收拾东西,其中有个胆大的,开口调侃张非:“老师,明天是七夕,你跟师娘是不是要一起过?”
张非斜他一眼:“是啊,怎么,羡慕?”
“真羡慕——”
“想看?”
“很想看——”
张老师似笑非笑扫了他们一眼:“成啊,不过我不保证会有什么后果。”
哪怕是副科老师,食物链上也踩在学生头顶。起哄的学生立刻作鸟兽散,张非摇摇头,把小吊从桌洞里面挖出来扔进口袋,走出教室。
走到校园里,张非碰上个熟人,长生不知为何走在校园里,他虽然打了把伞,可脸色还是微微泛红,看得张非不由皱眉。
“你怎么在这儿?”拍了拍长生肩膀,张非问,“我记得你毕业了吧?”
六月高考完,长生这一拨高三生就正式告别校园了——虽然他眼前这位是个根本不用高考的。
“我又不是来上课的。”
“那你来干嘛?”
“视察。”
“……”张非咳嗽了声,“有什么感想么,原领导?”
“真热。”长生咬牙切齿地说。
张非忍不住一笑,顺手从口袋里摸出小吊放在他肩膀上:“给你避避暑吧,效果不错。”
小吊出身阴魂,周身自带寒气,成了鬼仆之后懂得收束阴气不会影响别人的身体,但是制冷效果还在,夏天随身带着相当于迷你空调。
长生不客气地笑纳了张非的好意,两人一起走出学校,刚出门,他就看见了第二个熟人。
“哟。”张非抬手。
“……你好。”战鬼显然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张非,不由微微一怔。
张非看了看战鬼又看了看他身边的长生,感叹:“没想到你们两个勾搭上了……我说你怎么要辞职呢。”
他转而深沉地看着长生:“长生呐,你这墙角可挖得忒不地道啊!”
半个多月前,战鬼忽然辞职了。
他辞职得颇为突兀,花姨那时候刚给他提了工资,没想到人忽然就要辞职,死活挽留不下来,只好点头放行。
这事发生的时候张非不知情,他知道时战鬼已经走了,花姨在那边絮絮地抱怨如今这么认真踏实的员工难再找,他心里却掠过一丝不祥。
钟错待不了很久,这他清楚。但他几乎快忘了,按照他们当初的约定,战鬼也会跟他一同离开。
钟错离开,他还可以当他是去了远方,但战鬼若是离开,等待他的就是投胎转世。前尘种种尽数遗忘,开始一段新的人生。
对一年前的战鬼来说这不算什么,他本就忘记了过去,就算再喝一碗孟婆汤也不会有什么损失,但现在……
瞄了眼表情平静的长生,张非在心里皱起了眉。
他“死”而复生不久,长生就搬回了他家——其实也不算搬回,毕竟他原本就住在那里,张非隔壁那间屋子只算是殿下的行宫。
他当时也没觉得有什么,现在看来……
长生抬头朝张非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张非也不多说什么,三人并肩前行。
战鬼伸手在长生额头试了试,眉头微皱,长生干笑了声:“没什么大不了的……”
“今天最高气温都快三十了……”张非飘过来一句。
战鬼的眼神顿时降了十度,长生一缩脖子,这动作正好暴露出骑在他脖子上的小吊,战鬼一皱眉,抬手把小吊从他脖子上摘了下来,丢还给张非。
他还想拿过长生的伞,但长生摇了摇头,他也没再坚持。
不太对劲啊,这两人……
张非瞄瞄战鬼又看看长生,想问什么,却有点问不出口。
行至岔路口,两人本该与张非分开,但不知为何,长生却跟上了张非。
战鬼也没多问,只在长生的肩膀上轻轻一按。
“说吧,怎么回事?”
等到战鬼走开,张非才懒洋洋地开口。
“什么怎么回事?”
“大夏天的去学校里面绕什么圈?”张非本想直问,犹豫一下还是换了个方向。
“视察,”长生的回答还是老样子,“反正总有一天也得做,不如提前练习练习。”
“你不怕晒出问题来?”
“我的身体也没那么差。”
“那战鬼呢?你好歹让他跟你一起。”
长生沉默了。
过了很久,他的声音才响起来:“也是练习。”
“练习?练什么?”
“练他走了之后,我该怎么办。”
张非脚步一顿。
长生抬头看了看他,一笑:“别担心,老师,至少现在我还有个时间去适应,比连这个时间也没有好多了。”
他的语气异乎寻常的平静,张非沉默了很久,才总算挤出一句回答:“……别勉强。”
“还好~”长生轻松道,“人生嘛,总是这样。”
“你才多大,就人生人生个没完。”
“按照我的预期年龄算,我已经走完人生的一多半了,换算成正常人的年龄已是年近花甲,怎么也比您有资格谈人生。”
张非翻了个白眼,抬手在他脑袋上揉了把:“等着回来一趟吧,明天七夕,正好聚餐吃个饭。”
“你确定七夕要跟我们聚?”长生算是个知道内情的,闻言嘴角不由一抽。
张非装傻:“怎么不行?好歹是个节日么。”
“……好吧,明天我们回去趟。”长生本想再说什么,话到嘴边,却成了一声低叹。
今天是七月初六。
距离张非的生日,还有九天。
距离钟错的离开,还有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