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兮若一抬眼,看见老太监满面污脏,太长时间没洗的头发纷乱的披下来,被脸上没擦尽的饭粒粘住,辨不清五官眉目,此时正张着嘴,双眼浑浊的瞪着,嘴角边流下涎水来。看那样子是中风,或者什么疾病发作,林兮若拍拍他的脸,道:“老丈……老丈……”
那老者努力睁开眼,目光触及她的脸,眼珠子突然凝住了,僵在眼眶里一动不动,木木的定在那里,林兮若差点以为他看见自己就死了,吓了一跳,连声呼唤,老太监挣扎着,似乎想呼叫,又似乎想挣脱她,但是僵木的身体动弹不得,所谓的大力挣扎不过是轻微的颤抖,看在林兮若眼底,还是中风发作的症状。
“死人!又窜出去发疯!”身后突然有开门的声音,一个衣衫凌乱、神情麻木的妇人嘟嘟囔囔大步跨出来,骂骂咧咧道:“死老疯子,半夜三更的不睡觉,整天在外头挺尸!”
“蹬蹬蹬”的过来,劈手从林兮若手中抓去了那老太监,也不看林兮若一眼,横拖竖拽的便将老太监枯木般的身子拽走,一脚踹开门将人扔进去,再一脚把门反踢,“砰”的一声整间屋子都抖了三抖。
林兮若看得好气又好笑,对身后公孙煊渁道:“我第一次知道,我原来是透明的。”
公孙煊渁却没有答话,他正出神的看着地面,不知道为什么,月光下的脸色突然有些苍白,那白中还透出一点惨青,眉梢眼角,也似乎有些隐约的波动,似乎有什么事正震动他的心神,并且……让他愤怒。
林兮若难得看见他这样的神情狼暴全文。心中一惊,一转头也向地面看去,公孙煊渁突然动了动,看他那动作似乎想伸脚将地面的图画擦去,然而那脚伸到一半便又缩了回去。
林兮若蹲在那里,盯着地面上的画。
很杂乱,很抽象,标准儿童式涂鸦。
三幅画。
第一幅隐约看出是宫室,很普通的宫室,不是现在的风烨国皇宫的复杂式样。还有衣着简单的女子,和一个太监打扮的男子,似乎正在对话。
第二幅似乎是个房间。也是千篇一律的普通房间布置,床几盆架,垂着幔帐,那个太监蹲着,手伸在幔帐后面。那里隐约露出方方的一角。
林兮若瞪着那副画,呼吸开始急促起来。
第三幅似乎换了个地方,陈设比较多,一个女子伏在地下,上头立着满头珠翠的女子,还有清瘦的少年。廊柱幔帐后躲得有人,似乎是那太监,手指紧握住帐幔。老太监用几个紧密混乱的线条代替,画出那份压抑呼吸的紧张。
紧张!
林兮若没来由的眼前一黑,心脏立即也开始“怦怦”跳起来,她按住心口,挣扎着抬头看向公孙煊渁。公孙煊渁一直盯着第二幅画,眼底露出疼痛悲伤的神色。林兮若不知道他在悲伤什么,只是看着那样的神色,便觉得心中“咚”的一声,仿佛一件重物沉沉坠下,将五脏六脏瞬间砸得剧痛。
两人这一霎都在疼痛的沉默,如同此刻立于庭院之中想走却挪不动步子一般,欲待逃避而逃避不得。
林兮若痴痴的转目看第二幅画,心中却十分抗拒再多看一眼,脑海中白亮的画面重来……黑暗的空间……伸进的带着尿骚味的手……细长超过常人的手指……
林兮若晃了晃,不待公孙煊渁去扶,霍然站起,大步过去,一脚踢开了刚才被踢上的门。
散发着浊臭气息的屋子里,那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给破床上老太监抹汗的中年妇人愕然抬头,便见林兮若大步生风的进来,直奔老太监,伸手一拎,将他拎起便走。
“慢着!”
那妇人霍然跳下床,伸手抓起墙边竹木扫帚,“霍霍”一挥,恶狠狠的道:“你是什么人!竟然进宫抢人!”
林兮若倒听得笑了一笑,不过那笑意也是冷的,她晃晃手中意识模糊的老太监,冷笑道:“对,进宫抢人,我想抢谁就抢谁,识相的滚一边去。”
“还有没有王法了!你给我滚!”那妇人挥舞着扫帚扑上来,林兮若手指一弹,将她定住,抬眼看了她一眼,淡淡的道:“深宫苦难,相依为伴,你倒也算是有情有义,看在这份上,我不杀你……我问你,他是谁?”
“呸!”那妇人一口浓痰啐出来,“你姥爷!”
“我姥爷早死了。”林兮若森然笑,“你这么想我姥爷,我送你下去见他可好?”
“你这混账东西!”
林兮若皱着眉,看着这个苦熬深宫囚人岁月,早已失了本性也早已不畏生死的妇人,一时倒觉得有些棘手,然而眼见这老太监未必能说出什么来,她需要从这妇人口中得到些信息,想了想,抬手也抓了她过来,一边拎一个,迈出门去。
这地方偏僻无人来,闹成这样始终没有侍卫经过,林兮若大摇大摆拎着两人回到驿馆,长驱直入内室,将两人向地下一掼,大马金刀一坐,道:“看见没,带你们出宫了,有话好好说,给你自由。”
她是对着那妇人说的,这老太监,没搞清楚他身份和纠葛之前,她不会许诺自由无限之银眼剑神。
“出宫了?”那妇人爬起来四处张望,扒着窗棂看了看,一眼望见驿馆里成片的高树,宫中是没有树的,顿时明白自己确实出了宫,当即拍着膝盖大笑起来。
“哈哈哈,出宫了,哈哈哈,出宫了!”她扑过去拼命摇那老太监:“老刘,老刘,出宫了!咱们终于熬出去了!以后再不怕人来杀你了!哈哈,我们出来了!”
林兮若听得最后一句,眉毛一挑,“谁杀你?”
“关你什么事。”那妇人薄薄的嘴皮子一撇。
“不关我事。”林兮若微笑,“你们哪里关我的事?我看我还得把你们送回去,继续被杀才对。”
那妇人默然半晌,看着地上不住颤抖的老太监,突然道:“你想知道什么?”
“他是谁?他在宫里的经历,还有你的经历。”
“没什么好说的。”妇人冷冷道,“他是老刘,我的对食,比我早进宫很多年,我犯错进暗庭的时候,他已经在里面,至于为什么事被打发进去的,我问过他,他没说,在进暗庭之前,他是早先素妃娘娘宫里的粗使太监,素妃娘娘暴病薨后,她宫里很多人都被打发进暗庭,没两年就死得差不多了,就活他一个,我进暗庭很得他照顾,便结了对食。”
素妃……林兮若将这个封号咀嚼了一阵,没觉出什么特别意味,想了想道:“皇宫西南角一丛矮树后有一座废弃宫室,你知道那是哪座宫殿吗?”
“那里有宫殿吗?”妇人摇头,“西南角有块地方是禁地,我们做宫女的时候都不允许过去,没见过。”
林兮若皱眉,换个方式再问:“素妃的宫殿,叫什么名字?”
她记得当初遇见的那个男子,曾经说过靖灵两个字的音,她查过风烨国所有的地名,没有找到和这两个字发音近似的地方,现在便想起,大抵是宫殿名?
“不知道。”那妇人还是摇头,“素妃娘娘十四年前就薨了,我八年前才进宫,哪里知道她的事。”
“十四年前……”林兮若心中一震,道,“老刘什么时候进暗庭的?也是十四年前?”
“是,十四年了。”那妇人转头看委顿在地呜呜啊啊的老刘一眼,眼神中满是抚慰自伤和叹息。
若在平时,林兮若也许会为这般患难与共相濡以沫的感情感动,然而此刻她心中烦躁不宁,混乱疼痛,哪里管得了这个,又问:“谁要杀你们?”
“是杀他,不是我。”妇人道,“原本我们在那无人管的地方也清净,苦便苦一点,日子便这么过,也惯了,不想几个月前,突然便有人来杀他,是在饭里掺了毒,偏巧那天我失手打翻了饭,饭给狗子抢了去,我正心疼得骂呢,那狗子却蹬蹬腿死了,吓得我抱着他一夜没合眼,想藏没处藏,想躲没处躲,两个罪人,不过缩角落里等死罢了,不想之后竟然便又没了事,无人过问,我便寻思着,是不是杀错了人?如今发觉了也便放过了?想来想去,又想起那事发生之前,这死疯子整日在地上画画,有次说是给人看见了的,问他他又说不清楚是谁,莫不是这画惹的祸?便不许他画,谁知道这个挺尸的,白日我看着是不画了,却又闹出幺蛾子,半夜里爬起来出门画,我白日里要洗太监们的衣裳,累上一天,夜里哪里守得住,这不又招来你们……”说着不知道触动哪里的愁肠,那妇人竟然抬起袖子来拭泪。
林兮若木然坐着,听着那些话,字字入耳,却又字字浑浑噩噩,旧事像埋藏在灰烬中不灭的星火,总在一片灰暗中猩红的一闪一闪,真正去扒找却又处处难寻,一不小心,也许那点星火便又灭了,还是冷冷的一团灰,就像这心,隔夜浸水般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