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宁静安详的夜,星月躲进云里,天上一片乌溜,大地灰沉沉的。忽地一阵大风刮过,河畔隐约传来一阵蛙鸣,泥鳅从土壤里探出头,慢慢蠕动到地面上。
不知道在地上蹲了多久,她的腿已经麻了,却依旧紧紧抓着他。周毅城的呼吸仍然平稳而规律,沈宁抓着他的手动了动,他也没有反应,似乎感知不到外界的动静。
她愈发大胆了,把脸埋进他的手掌,他的手掌有一层厚茧,硌得她的脸有点疼。真不知他是真睡着还是装睡?沈宁心里一动,伸出舌头,轻轻地舔过他手心的茧子,他的手立刻弹了下,似要抽走,那一瞬间她感受到他手上蓄着的力,最后他又岿然不动。
屋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身体上的感知就变得格外的灵敏,她轻轻揩着他的手,仔细去听,他的气息明显乱了不少。终于装不下去了么?
周毅城极力压着心头那股躁怒,可掌心还残留着她留下的濡湿,像是烫手山芋,偏偏又丢不掉。其实打这丫头进屋,他就醒过来了,没出声就是想看看她要玩什么把戏?结果这丫头简直胆大包天,不仅三更半夜闯他房间,行为举止更不知分寸!
窗外骤然闪起白光,漆黑的房间霎时敞亮起来。猝不及防,沈宁瞥见了周毅城的脸,深沉阴郁,让她心中猛地一惊,下意识缩回手,却被一股惊人的力道牢牢攥着!
电光稍纵即逝,眼前又黑下来,沈宁咽了一口唾沫,战战兢兢叫了他一声,便不知该说些什么,攥着她的手是那样有力,她强忍着没喊出声来。
外面狂风大作,铿铿撞着窗户,好像要打碎玻璃冲进屋来似的。沈宁心里也在砰砰地打鼓,紧接着黑暗中飘来周毅城的声音,像是咬牙切齿地从唇齿间迸出来,饱含着滔天的怒意:“沈、宁!”
天边接连掠过几道白光,照亮屋内,她怔怔地看着周毅城,那愤怒失望的样子,那眼里的冰冷,都跟针尖似的狠狠地扎着她。
蓦地耳边炸开一道“轰隆”的震响,恐慌之中的沈宁想都没想,直接了扑过去,结果上身仆倒在他腰上,膝盖则“砰”地一声撞上床沿。
周毅城眼皮猛跳了几下,竟然没听见她喊半声。
伴随着又一道震耳欲聋的雷鸣,窗外哗哗啦啦下起了雨点,逐渐地雨愈来愈大,密集地敲打着玻璃,屋外电闪雷鸣,屋内时亮时暗。
沈宁蜷着身子,像只小猫儿一个劲往他怀里钻,脸埋进了他的胸膛,闷闷地说:“我害怕。”
周毅城面部的肌肉一抽,被气笑了,讥讽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怎么就瞧不出她害怕呢?这丫头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真是日益增长,叫他佩服得紧,胆子肥成这样,她还有什么事情不敢做吗?
屋里头除了磅礴的雨声便再无其他。
看来他气得不轻啊,都不愿意跟她讲话了,沈宁悻悻地想。待麻痹感逐渐褪去,膝盖一阵阵疼,她想去揉揉疼痛的部位,却怎么都拽不出手来,被他死死攥着。
她动了动左腿,痛感顿时加深许多,说话无需刻意便夹着颤抖:“我的腿好疼。”
周毅城正处气头上,压根不想理她,偏又想起刚才她磕得那一记响,顿时烦躁不已,手往床边一摸,开了灯。
昏暗的房间刹那间敞亮,沈宁一时不适应光线用手挡了挡,周毅城借机推开她,不料她竟急得两手一伸就要去抱他。
他额上的青筋一突一突,疾言厉色:“手给我拿开!”
沈宁被他一吓,悻悻地收回手,咬着唇,泫然欲泣。
周毅城这会儿没心思看她演戏,直接撩起她的裤管,一条白净细嫩的小腿映入眼帘,他的目光定在她的膝头,那儿俨然一大片淤青并浮肿着,看起来有些触目惊心。
一时间那股躁怒又窜上来心头,他费了极大的劲才压下去,狠狠瞪了眼正在装无辜装可怜的小混蛋。真想把她打包了丢出去!
雨仍下个不停,周毅城把阳台的衣服一一收起,挂到室内,其间避免不了碰到沈宁的贴身衣物,他尽量把注意力放在别的东西上头,饶是如此,仍十分不自在。整弄完,拿了瓶跌打酒,回了卧室。
沈宁扒着膝盖察看受伤的地方,淤血积了碗口大小,难怪疼得厉害。
见周毅城回来,沈宁赶忙坐直身子,他拿了条椅子到床前:“把脚抬起来。”
她试着动动腿,疼痛还在能忍受的范围内,把腿挪到他的跟前,用眼角去瞄他,正板着一张大臭脸,她只好艰难地抬着,让腿悬在半空。
周毅城瞥了她一眼,便抓住那小巧玲珑的脚踝往自己腿上一压:“坐好别乱动。”拿几根棉签沾上药酒,均匀地涂抹在她的伤口上。
没有预想中的疼痛,一阵冰凉凉的,还挺舒服。沈宁皱巴巴的小脸顿时舒展开,等他抹完,刚要拿开脚,冷不防被抓住:“我叫你别动,没长耳朵?”
“不是……好了吗?”
周毅城直接用行动回答,一手抓住她的脚,一手压上她的伤口,稍稍使力匀揉开来,瞬间,沈宁嘶嘶地抽气,不住地叫出来:“疼疼疼,不要——好疼!”
这个晚上他的情绪是大起大落,本是万分气恼,结果被她这么一闹,发不出脾气了:“你还知道疼?活该疼!知道现在几点?你不睡觉,别人也不用睡?瞎闹个什么劲?”
她还哪听得进他的教诲,注意力全被那疼痛拽走了,小脸皱成一团:“疼!轻一点轻一点!”
周毅城的动作稍停,没好气道:“就是要你疼,不然不长记性!”嘴上这样责怪着,手上却放轻了力道。啧,分明就是她自找罪受,他何必要心疼?
雨渐渐停住了,水滴沿着屋檐坠落,融入地上的滩水之中,待到天明蒸发消失。
周毅城洗净手,从卫生间出来,沈宁已经在他床上睡着了。他看了看时间,将近凌晨四点,捏了捏眉心,颇觉疲惫。他拿沈宁这丫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撒泼胡闹她样样都来,他怎么吃得消?
看来得找个时间跟她好好谈一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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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又到周末。
周毅城打算送沈宁回家,腾出点私人时间跟朋友吃一顿饭。
岂料这丫头死活不回去,非要跟着他一起,各种软磨硬泡,无赖的样又显现出来了。他还纳闷这些天她怎地突然安分了?敢情是装的呢?
他原本没打算带她一块,结果这丫头也不说话,就那么眼巴巴地瞅着你,一副被抛弃的可怜的样儿。他相信,只要他敢说不,她就敢立马哭闹起来。
他还能怎么办?带上就带上吧,谁让他被吃定了呢?
因为台风登陆,九月的天骤然转凉,特别是到晚上,一股冰凉冰凉的海风在城市里呼呼地转悠,漫天席卷着凋零的叶子,街道空旷萧条。
一路上,沈宁不时偷瞄周毅城,不时装作欣赏风景,偶尔目光相对,他都是一副不经意的样子,很快就撇开。
这是不敢直面她吗?眸光一闪,视线落在了那骨节分明的手上,他的手很好看,就是粗糙了点。沈宁不禁又想起了那晚,舔过他的手掌,以及那层厚厚的茧皮就像磨砂一样刮着她。
其实自那晚后,他们看似相安无事,实则都恪守在界线上,一方防备一方等待。她快没耐性了,迫不及待地想打破这种僵持不下的局面。
饭局地点就定在海春楼。
做东的是周毅城的发小刘旭东,另外两个是周毅城的朋友,一个叫宋辰皓,一个叫蒋震平,沈宁都记得,也忘不掉。
前世这几个人,是相当憎恨她,沈家的没落与他们脱不了干系,若只是袖手旁观也就罢了,偏偏这几个还暗箱操作,破坏别的公司与沈家合作,阻挠银行贷款给她,一步步把她逼进了死胡同。
沈家就这样一点一点败在她的手里。所以无论如何,这一世就算不能与这几个交好,也绝不能把关系弄糟糕。
海春楼依旧是座无虚席,穿过宽敞的大厅,曲曲弯弯地绕几圈,到了阁楼顶层。这楼顶的视野极佳,正对着北海面,一眼望去便能看到杉市最大的灯塔。
进屋时,那三人正在品茗闲谈。宋辰晧抬眸看了眼,刚执起的茶杯又放了回去:“人来了。”
刘旭东转过身:“城哥你来得正好,我刚泡了一壶大红袍——”瞥见周毅城身侧的沈宁时,话戛然一顿,接着说道,“还带了小跟班呢?”
刘旭东在沈宁的记忆中最深刻,这个人脾气冲,敢爱敢恨,因为打小跟周毅城住一个院子,而父辈又是熟识,故此两人的关系很是要好。
上辈子,她害得周毅城娶了他不爱的女人,刘旭东便是第一个找上门跟她算账。
她至今都忘不了刘旭东给的那巴掌,以及那句恶毒的诅咒:“像你这样下贱的女人一定会不得好死!”
结果真给他说中了,前世她还真是不得好死呢。
沈宁微微垂下眼睛,遮掩住了眼中的情绪。要说没有一点恨意,那是假的,但她更恨自己,做了那么多错误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