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洋总医院原本是没有女护士的,前些年李鸿章的宠妾丁香夫人病重,到处寻访名医却全无效用,李鸿章无奈之下,就萌生了请个洋人医生看看的想法,可男女授受不亲,洋医生治病可不会弄什么悬丝诊脉之类的把戏。
美国驻天津领事帮李鸿章找了个美国女医生给丁香夫人看病,别说,这个洋人医生的医术确实高明,三下五除二药到病除。
李鸿章大喜过望,北洋总医院从此也以西医为主,辅以中医道药、针灸,后来李鸿章又突发奇想,这个医院还可以给北洋官员的眷属看病,可是都是男人护理确实不妥。李鸿章的心腹伍廷芳就从广东一带招募了一批女护士。这些女护士心细、手巧,渐渐就抢了男护士的饭碗,从此以后北洋总医院就形成了男医生、女护士的格局。
广东开埠最早,风气和内地大不相同,这些女护士大部分都是洋务官员和买办家的闺女,绝大部分上过教会学校或者是女校。她们来北洋总医院干个两、三年,也不过就是出来见见世面,省的将来嫁人以后,陪着丈夫出席各种场合的时候,见个男人就不会说话了,给婆家丢人现眼。这些女孩性格都比较开朗,不至于像所谓贞洁烈女一样,被男人碰一下胳膊就自己砍了手臂,更不会因为男人说两句调笑的话就回家上吊。
如果按照二十一世纪的标准,这些女护士无疑还是相当保守的,但是在这个年月就算是开放的让普通人咂舌了。
北洋总医院占地面积不小,病床足有三百多张,医生上百,护士更是两百多,而病人则少的可怜,这些人闲得无聊,难得见个生面孔。普通老百姓连门都进不来,而这个年头的官员又有几个是信西医的?王天纵等一百多个伤兵来了以后,基本上两个护士照顾一个人,想不熟悉都难。
王天纵对这个年头通行的繁体字,属于勉强能看懂,但是却不会写,所以写文章,只能用英文,所幸北洋水师学堂的主课就是英文,毕业生大部分中文都不如英文,也勉强能蒙混过去,不会让人觉得费解。
繁体字都认不全,更别说用文言写文章了,如果通篇的大白话,报社的编辑估摸着看都不看就给扔纸篓里了,所以王天纵还要厚着脸皮请护士小姐帮忙给翻成文言,再投递到各家报馆。
这些护士闲的难受,也乐的帮忙,但是忙不是白帮的,得给她们讲故事和外面的趣闻,她们才肯卖力。
王天纵搜肠刮肚给她们讲故事,结果讲的故事人家都不爱听,唯独是对《鬼吹灯》情有独钟。尤其是这位讲话里带着些许江南口音的盛护士更是最痴迷的一个,
护士们凑到一起,谈论的话题就是胡八一、捣斗、粽子,几个娇生惯养的护士小姐研究的居然是如何破解古墓里的机关,要是被外人听见,还以为北洋总医院都是一群摸金校尉呢。而王天纵则有了个响亮的绰号:大粽子。
盛护士名叫巧儿,她负责王天纵的日常护理,两人已经相当熟了,王天纵经常央求她帮忙把自己写的英文稿件翻译成文言。偶尔还和她开些半荤半素的玩笑,所幸盛巧儿也不恼,只是抿着嘴偷笑。
王天纵看见她手背在身后,笑着道:“盛大小姐,藏着什么呢?”
盛巧儿嫣然一笑,从背后变戏法般的拿出一个硕大的朱漆食盒,打开盖子,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儿就飘了出来。
王天纵眼前一亮,放下钢笔,用唯一能动的右手从食盒里抓出了一个金红色的炸糕,恶狠狠的咬了一口。
“哎呀,烫、烫!”
王天纵伸长了舌头,倒吸着凉气。
盛巧儿把食盒拿走,窃笑着道:“你就是个饿死鬼投胎的!我们天津卫的炸糕,第一口要轻轻的咬,然后慢慢的咽下,像你这么狼吞虎咽的,肯定烫了舌头又没人跟你抢,慌什么吗?给你瞧瞧,狗不理的包子、耳朵眼的炸糕,十八街的脆麻花,西关老李家的大馅馄饨,想不想吃?”
王天纵连连点头到:“想!”
“想的话,把《鬼吹灯》给我讲完了,这些吃的都给你!”
王天纵一脸的郁闷:“我的小姑,《鬼吹灯》几百万字,等给你讲完,我早就饿死了。”
盛巧儿笑着道:“那好,等你吃完了,再多讲两段。”
王天纵又抓起一个炸糕小心的咬了一口,一股桂花的清香伴着青红丝叼味,真是又甜、又香、又糯、又软,不愧是天津卫的名小吃。
王天纵刚咬了一口,门“当”的一声被撞开,一群包着脑袋、柱着拐杖的伤兵就跌跌撞撞的冲了进来,几个腿脚不好的被后面的人撞成了滚地葫芦。
脸比锅底还黑的马天虎一把将食盒抢了过去,抓起个包子就大嚼起来,其他几个人也是一阵疯抢,转眼间满当当的食客变得空空如也。
王天纵脚被吊在滑轮上,下不了床,急得直叫:“给老子留一个,你们这些饿死鬼托生的混蛋!”
马天虎包子还没咽下肚,又把个又脆又甜的麻花咬的“嘎巴嘎巴”直响,嘴里含糊不清的道:“这个破医院,清汤寡水的,老子嘴里都淡出个鸟儿来了!”
海军的伙食一向是非常好的,吃饭几乎是水师唯一的乐趣,再心黑的长官也没胆量克扣水兵的饭菜钱,连最穷的日本海军也是如此,日本海军的军令部长桦山咨纪就说过,联合舰队普通水兵吃的比内阁大臣家里的还要好。俄国海军就曾经因为伙食标准降低发生了叛乱,这些人平日里吃惯了好的,医院的伙食就有些受不了了,如果不是因为医生治疗很负责任,女护士又着实养眼,这些兵痞早就把医院给砸了。
盛巧儿见他们一群饿狼抢食,并不生气,反而在一旁边看边笑。
马天虎得了便宜还卖乖,吃了三个包子、两根麻花,四个炸糕,又喝完一碗馄饨以后,摇着大脑袋对盛巧儿道:“我说,盛大小姐,你这个人可偏心眼啊,光给我们守备大人一个人开小灶,我们这些弟兄们连点腥味儿都闻不到,你是不是看上我们大人了?”
一群伤兵哈哈大笑,有的甚至把笑得喷饭了。
王天纵不禁有些挠头,这好笑吗?中国人还是太封建了,越是那种保守的人,脑子里往往就越肮脏,男女之间说句话,就联想到他们有奸情,看见女人的手就能联想到什么莲藕般的手臂,然后再想到、蛮腰、三寸金莲,直达脐下三寸的禁区。
国民素质教育任重道远啊!
不得不说,盛巧儿的素质还是相当高的,只是脸色泛起一片红晕,然后嘴一撇,不屑的道:“马黑子,你要是会讲《鬼吹灯》,我天天给你弄小灶,直到你出院为止,怎么样?”
马天虎尴尬的一笑道:“俺就没念过书,还是到了水师才认识了几个字,比不得我们王守备是在水师学堂喝过洋墨水的,俺小的时候,俺娘哄俺睡觉,只会说赶紧闭眼睡觉,要不一会儿老猫把你叼走,吓得俺到了十来岁还怕猫呢!”
这下连王天纵都笑喷饭了,五大三粗的马天虎居然怕猫!
别说男人了,就是女孩子也是怕老鼠、怕蟑螂、怕狗的多,怕猫的人还确实少见。
“致远号”沉没,只有十六人生还,受伤残废的还有七人,全须全尾儿、胳膊腿齐全的就剩下九个了,就连这九个人也是人人带伤。
邓世昌被追封为少保,灵堂设在了李鸿章的衙门,光绪帝亲手撰写了挽联,此日漫洒天下泪,有公足壮海军威。举国上下哀悼邓世昌,死后哀荣无人可比,北洋水师上下更是加官进爵,外面的人都以为北洋水师打了一场空前绝后的大胜仗。
“致远号”幸存人员,一概官升两级,王天纵因为是头一个喊出了“撞沉吉野”口号的,所以一下子升了四级,由六品的千总,升为四品的守备,北洋水师又给了赏银三百两。给王天纵干副炮长的马天虎则由七品的把总升为六品千总。
军队是个很奇怪的地方,同生共死过一回的同袍往往感情比一母所生的亲兄弟还要铁,王天纵又是个没什么架子的,所以和这些人打的火热,比在“致远号”上连话都不大说的时候已经大不相同了。
马天虎用袖子擦擦油汪汪的嘴,意犹的道:“好吃是好吃,就是太少了,不管饱啊!”
王天纵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看得马天虎直发毛,他心里清楚,王天纵也是吃了一个多月医院大伙房的饭菜,肚子里也没有油腥,好歹这位小爷也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啊!
虎口夺食啊!
马天虎从一个手臂上打着绷带的伤兵腰里拽出一叠子揉的皱皱巴巴的报纸,黑脸上挂着谄媚的笑容道:“大人,弟兄们帮您搞来的洋人报纸,给您老人家消消烦闷。”
王天纵一看这些报纸,眼睛就发光,对于生活在网络时代的人来说,这种吃饱了就扬着脸看白墙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穿越这个活儿不好干啊,首先是那种没有资讯的生活就让人急的嘴上生燎泡,每天到了天黑就只能睡觉,简直闷死人了。
天津卫是通商口岸,租界里华人、洋人办了不少的报纸,这些报纸一部分是摘要西方报纸的文章,一部分是从本地采集新闻,不少西洋报纸也在天津卫发行。
王天纵的英文口语一般,但是阅读、写作能力不错,这个是中国大学生的通病。
报纸上的内容让他越看心里越惊,背上的冷汗已经下来了。看了两篇,他就有些看不下去了,真实的甲午比后世掐头去尾的记载,远远要复杂的多,而且也更让人灰心丧气。
甲午战争,中国输的一点都不冤枉,如果说黄海海战中,日本的胜利有侥幸成分的话,那只能说是天助自助者!
老天不讲正义,只讲公平。
甲午之败,中国不仅仅败在军事上,从报纸上内容分析,中事、外交、内政、宣传,几乎无一不输了个精光。
王天纵也终于正视了现实,这个时代的日本,是由一群天才的政治家掌控着的,别说自己现在名声不显,地位更是卑微,即使有一天真的手握重权,是否能够改变中国的命运,依然是个数。
敌人远远比自己想象中的强大、聪明,这些人明智到可以用睿智来形容,他们知道什么时候强硬,什么时候妥协,知道如何为一场裸的侵略战争,涂抹上文明的装饰,而且更知道如何分化、瓦解中国人的抵抗意志,而且他们确实找到了大清王朝的死。
伊藤博文、山县有朋、桦山咨纪、西乡从道日本不是靠某一个天才战胜了大清,而是一群天才人物组成的高效集团,他们几乎在任何一个层面都远远胜过大清僵化的官僚体制。
日本政坛和军界绝对不是后世宣传作品中的那样一群半疯半傻的家伙。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中国抗战的时候还需要打八年吗?如果敌人都是弱智,那么中国人被一群弱智给欺负成那个样子,中国人自己成什么了?
王天纵知道,自己比这个时代所有人对发展的脉络都清楚的多,可是知道发展的趋势,不代表就可以成就大业,历史绝对不是靠一个人就可以书写的。
北洋已经是当前的中国最开明的一个政治团体,北洋水师已经是这个时代中国训练最好、装备最优良的军事集团,可是看看身边这些人的素质,王天纵对中国的前途并不看好。
中国的苦难还远远没有到头,老天让自己从二十一世纪穿越到十九世纪末,难道就是让自己走马观花,再顺便嘲笑一下清末中国人的愚昧无知吗?
再难也要做啊!不为别的,只为骨子里流的是中国人的血,吃中国土地上种出来的大米长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