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辈子究竟有多长?
对有些人来说,它如同一袭涓流,你拼命伸头往前看时看不到它的尽头,但走过一段路后会发现它竟在你旁边戈然而止。如此突然又如此猝不及防。那一刻,生死两茫茫。
闵幼株睁开双眼时,心里还有些恍惚。她昨夜做了一个梦,梦里是另一个闵幼株在活着。她清瘦脆弱,时时都在惶恐不安。她的娘亲病了很久,但她却将她视为唯一的依靠。为此,她没日没夜的做些小东西出去换钱,攒够了钱就出去买药,辛辛苦苦这么多年只为了挽留她娘亲的性命。在她们母女俩生活的那个小庄子里,也许有一两家人同情她们,但更多的人对她们却是嘲讽,奚落,辱骂。
人人都说她娘亲是骚狐狸,自甘下贱,还勾引主子。但她眼里的娘亲,是那样和善又那样温柔,她咬着牙顶着她们的辱骂,为娘亲求米求粮,熬药做饭。十岁不满的孩子,手上的冻疮破了又长,长了又破;脚底没一处好肉;身上的衣裳更是短短长长,不成样子。有时候为了给娘亲省下粮食,她更是一天只吃一顿饭。
然而那样的努力,也拉不回病入膏肓的躯体……
她曾为此特意上裕国公府去求助过,但那时候的她却连偏门都进不了就被赶了回来。然后她娘死了。庄子里的仆妇们更不将她当回事了。那庄头的媳妇和她女儿索性连面子情都懒得做,直接收了她住的屋子,将她赶到了猪圈旁。
她在这个庄子上一直是低着头,卑微的活着。不被父亲承受的子女甚至连良民的身份都没有。但是那一刻,那对母女让她住猪圈的时候,她竟然站直了身子,抬起了头。
纵然她不是千金小姐,纵然她无父无母,但她还有身为一个人的尊严。在所有人走了后,她踏上板凳,将腰带解下……随后板凳落地,她笑着离开了这冷漠的世间……
闵幼株的眼里落下了一滴泪,她赶忙伸手挡住了它。门外,绿枝轻轻唤道:“小姐,起了吗?起了的话,奴婢就进来了。”
“绿枝,等等!”闵幼株摁住还有些疼痛的心口,柔声道:“再给我一点时间,一点就好……”她没有想过哭,但是眼泪却不受控制的掉了下来。仿佛是这具躯体本身在为它原来的主人落泪。
闵幼株睁着通红的双眼看着周围道:“你在吗?闵幼株,你是不是就在我边上?”话音刚落,一阵微风便轻轻拍打起了窗户。听着那咯吱咯吱的声响,躺在床上的闵幼株坐起身子道:“别哭,别难过,你讨不回的公道,我帮你讨。那些侮辱过你的人,我不会放过的!”
在她发起誓言的一瞬间,屋里的空气邹然一紧,接着便又缓缓散开。心里那股悲戚的情绪随着周围的变化被慢慢收回体内。闵幼株抹了抹脸上的泪水道:“绿枝,你们进来吧……”
今日已经是立冬,闵幼株脱下秋衫,换了件带着毛领的玄色长袍,底下仍旧绣着她最喜欢的血红色金灯花。当闵幼株踏出屋门的时候,外面已经站满了面色肃然的管事们。
她缓慢而有力的走到了主位前坐下,那些管事们照例一个个上来汇报近期的活计。延陵子华就在不远处默默注视着这一切,但闵幼株却至始至终都没有看他。
大约汇报到一半的时候,院外响起了禀报声。一清踩着碎步急急走到闵幼株旁边道:“小姐,大总管来了,还带来了两个人。”
“来了吗?”闵幼株眯起双眼笑道:“还不快请进来。”
“是,小姐。”
闵幼株那样笑的时候,延陵子华直觉不是好事。他踮起脚尖往院外看,便见一个脸色憔悴的中年男子正领着一个妇人和一个小女孩踏进院内。
那妇人和小女孩甫一进院子,便有些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待看到上位的闵幼株时,更是连眼珠子都瞪了出来。谁能想到昔日那个柔柔弱弱的小女孩如今不过几个月不见,就变成了这般模样。
德顺一见到闵幼株,便恭敬的行了一礼。反观那对母女是只顾着参观,竟连礼都忘了行了。绿枝和一清看不下去,齐齐出言道:“大胆!看到大小姐为何不跪?”
那母女俩愣了愣,倒是那位母亲先反应过来,拉着不甘不愿的小女孩虚跪了下来。
闵幼株在她们跪下后并没有出声,而是一下一下的转着茶盏。那小女孩见闵幼株端着架子,便赌气的站起身道:“哼!别以为自己当了小姐,便有什么了不起的。小心我把你以前的事都说出来,到时候看你还有没有这个脸来当小姐!”
闵幼株听到小女孩的话也不恼,而是轻轻放下茶盏道:“哦?我以前的事?我最近记性有些不好,都忘得差不多了。不如……你说出来给我听听?”
小女孩正待说话,她母亲却拉住了她。“小孩子家家不懂事,大小姐莫怪。诶哟,当年茯苓姑娘到我们小谷庄来的时候我便觉得她不一般,你看看,这不就培养出大小姐这般人物了吗?瞧这样貌,瞧这气派,果然是国公爷的血脉,不是我们一般人家能比得上的。”
这妇人的嘴简直是舌灿莲花,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当年待茯苓母女有多好呢。周围的仆妇们纷纷交换了个眼神,却也接口称赞起了闵幼株。一时间,凌雪阁内一片欢声笑语,唯有德顺,至始至终都低着头,不发表任何话语。
小女孩听到周围的人都在称赞闵幼株,没人注意到她,心里便有些不舒服。幼年时,她一直以能压闵幼株一头而沾沾自喜。那闵幼株是谁?国公千金!她是谁?不过是庄头的女儿。但闵幼株每次见了她,都是毕恭毕敬的。而那些长辈们同时看到她们俩也只会夸她而忽略掉一边的闵幼株。这样的日子整整过了十年,她打从心里觉得闵幼株永远比不上她;却不想有一天,那个低自己一头的闵幼株竟翻了身,穿的比自己好,首饰比自己好,竟连长相都越过了自己!
小女孩如何能够甘心!
她见周围没人注意自己,竟直直走到闵幼株面前拉起她的衣袖道:“不过是衣裳好看罢了……脱了这身衣裳,怕是连个奴婢都不如!”话音刚落,原本和煦的气氛便骤然冷凝。
小女孩见周围的人都惊恐得看着她,便故意抬高下颚道:“我说的又没错!你们现在嘴里夸得这位小姐,以前为了一袋米还跪过我爹娘呢!她甚至还住过猪圈!什么小姐?猪圈小姐吧!”说罢,脸上便扬起了得意的微笑,仿佛这样说闵幼株便依旧低她一等。
所有人在听到这席话后都沉默了。那些做到管事之位的不免有些战战兢兢,而绿枝她们的脸上却浮现出复杂的神色,这是她们所没有见过所没有听过的闵幼株。一清从闵幼株身上联想到自己,不免脸现戚容。绿枝则是站到闵幼株身后,默默将那只拉住闵幼株衣袖的手给拍开了。
闵幼株喝了口茶,站起身道:“你觉得那些事很丢脸吗?”
小女孩娇纵的瞪了闵幼株一眼道:“这还不丢脸?你怕是没脸吧!”
“呵呵!”闵幼株走到那女孩面前道:“为了病重的娘亲,去跪求一袋米粮丢脸吗?为了做人的尊严,而投缳自尽又丢脸吗?”闵幼株每说一句,便逼近那女孩一步;小女孩下意识就要往后退,却不想后背撞到了墙上。
“若你娘亲病得下不了榻,你敢跟幼株一样去跪那冷心冷肺的人吗?若你被人逼着要睡猪圈,你会屈辱的日复一日,还是捡起最后的尊严,自我了断呢?幼株那会儿不过是个不到十岁的小姑娘,她已经做到她所能做的所有事了。那样的过去我一点都不觉得丢人,反而是你们的所作所为才让人恶心!”闵幼株说完,一把捏住了女孩的下颚。
周围的仆妇们见此暗暗抽了口气,有些人已经害怕的闭上了眼睛。
小女孩的母亲觉得不对,赶忙上前道:“丫丫,还不闭嘴!”说着,脸转向闵幼株道:“大小姐,丫丫向来嘴笨,她说那些话绝不是有意的。您就看在我们母女照顾你们这么多年的份上,就饶了她吧。”
“照顾?”闵幼株歪过头看着那名妇人道:“你给我说说是什么样的照顾?”
那妇人听到问话,眼神游移了一下道:“我们总是给过茯苓姑娘和大小姐吃喝吧。光这一条便是再造之恩了……”闵幼株听到这番话,突然仰起头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好一句再造之恩!你还真有脸说……是,你的确给过幼株母女吃喝,但后来呢?你怎么不说下去了?你不说,我替你说!后来,你带着一堆人围在屋子外面,谎称幼株母女偷了你的粮食。她们申辩,你不予理会,反而带着人冲进屋内翻箱倒柜。你将所有的银钱搜走不说,还扒了她们的衣裳!那时候,一月的天气,寒风冷的彻骨,茯苓本就体弱,遭了这么一出,更是雪上加霜,年没过完,便那么去了……这些便是你所谓的照顾吗?啊?怎么不说了?说啊——”
那妇人咽了咽口水,仓惶的低下了头。而边上的仆妇们早就自觉的装聋作哑了。德顺此时已经不知该作何感想,他微微一抬头正见到闵幼株狰狞的神色。
这样的仇怕是不能善了……心中长叹了一声,德顺闭上了双目。
就在德顺闭上双目的同时,闵幼株冷冷道:“刘婆子,夏婆子,明婆子,徐婆子何在?”
守着院门的四个婆子赶忙走到了闵幼株面前道:“老奴们在!”
“抓住这二人。给我抓牢了!”
四个婆子对视了一眼,以两人为一队,迅速抓住了企图逃跑的母女俩。那妇人和小女孩见挣脱不过,便高喊着向德顺求救。却不料德顺对此毫无表示。那妇人这才觉察出了不对,怒骂道:“好啊!说什么过来拜会大小姐,原来就是个套!李德顺!你还是不是李家人,你对得起我公公吗?”
那小女孩听了也跟着母亲骂道:“屁个二叔公,就是个二畜生!竟然跟外人来坑自己侄孙女!”
两人的嘴里不断的吐出污言碎语,闵幼株皱起眉道:“堵住她们的嘴。”四个婆子立马用随身带的抹布堵住了这对母女的嘴。周围清静下来后,闵幼株懒懒的倚到了座椅上。
“你们不是喜欢扒人衣裳吗?不是喜欢看人出丑吗?我啊,今日就满足你们。去,把她们的衣裳扒了绑在院门口。我要好好的欣赏一天一夜。不过可惜了,如今不是一月寒天,若是下着雪观赏倒是别有趣味啊。”闵幼株用袖子掩着嘴,轻轻的笑了起来。四个婆子听了命令,立马利索的剥去了那对母女的外衫,只留下肚兜和裹裤。此时的德顺和边上的延陵子华早就将脸转到了一边,但闵幼株却仍不满足。她单手敲着椅子上的扶手道:“我说扒光,没听明白吗?”
婆子们面皮一抖,便下狠手扒起了她们的肚兜和裹裤。这下母女俩是真正被吓坏了。只是脱了外衫,她们便觉得无地自容,若连肚兜和裹裤都没有了,她们以后哪还有脸活下去啊!
就在她们挣扎的功夫,肚兜和裹裤仍旧被粗鲁的扒了下来。四个婆子见闵幼株露出了满意的神色,赶忙又压着她们到了院门口。此时早有机灵的仆妇递上了绳子,婆子们接过绳子便将这两团白肉狠狠的绑了起来。
绿枝和一清看了觉得很解气,闵幼株却在此时对下面挥了挥手道:“继续刚刚的事情吧。”还没汇报的管事们愣了愣,这才磕磕绊绊的接了上去。
待所有的活计汇报完成,闵幼株便让她们都下去了。人走光后,绿枝和一清准备去提午膳,而那四个婆子则在旁边打扫院子。闵幼株看了那对被扒光的母女一眼,便觉得身上隐隐一轻,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双眼迷蒙间,一抹灰色跃入了她的视线。
闵幼株没有抬头,而是语气淡薄的道:“怎么?二蛋觉得他们很可怜?”
那被叫作二蛋的孩童吸了吸鼻涕,看着她道:“我不是是非不分的人。我若对她们仁慈,便是对死者残忍。这些,也算是她们该受的了。不过你今日的做法倒比那日温和多了,我很诧异。”
闵幼株不置可否的道:“希望你明日也能这么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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