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几天,彭家的气氛渐渐归于平静,父亲的作息时间变正常了,母亲的脸色也有了好转。不过,彭家辉自己却似乎还没有缓过神来,没书读的恐惧笼罩在心头,让他心神不定彻夜难眠。
从心底里来说,彭家辉还是希望继续读书的,他完全没有做好参加工作的思想准备。想读书却没书读,这种滋味极度难受,就好比买了张彩票,原以为中不了奖,随手一扔,等发现中奖后,却再也找不回来。活该!
又苦熬了两天,彭家辉实在忍受不住内心的苦闷,便如实向母亲交代了自己想读职校的念头,同时将一张某职校的招生宣传单拿出来,恭敬奉上。
这张宣传单,是上次去学校参加毕业典礼的时候发来的,当时,班主任把几个未上普高线的学生召集起来开了个会,宣传了职校的招生政策。
读职校可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彭家亲戚里面没有人读职校,就算是张坑头村,似乎也没听说过哪家小孩去读职校。小孩子考不上高中,要么复读,要么就去打工,用彭家姑妈们的话来讲,读职校纯粹就是拿钱擦屁股——臭显摆。正因为有这个顾虑,所以彭家辉之前一直不敢向母亲提读职校的事。但是现在形势急剧恶化,他不得不为自己的未来搏上一把,否则就真的要干活去了。
听了儿子的想法,彭家女人没有当即表态,白了他一眼,将宣传单接了过去。彭家辉心中大喜,应该有希望了!
彭家女人没读过书,因此需要老公念给她听,才能明白宣传单上的内容。夫妻俩连夜会商,紧急讨论儿子的未来。
第二天,彭家人在饭桌上召开了一次决定彭家辉命运的重要会议。会议议项是,进一步解读宣传单上的内容,并最终决定是否报名就读。
宣传单开宗明义指出,只要到他们学校读书,“就业有保障、升学有希望”,也就是说,工作是包分配的。一共读三年,前两年在校学习,后一年由学校负责安排到企业实习,实习期间就可以拿工资。实习结束,学生既可选择留在厂里上班,也可以由学校再次安排就业。
宣传单上还列出一些在工作岗位上取得突出成就的毕业生,其中提到,有个前年毕业的学生,被学校介绍到深圳某电子厂工作,因表现突出,现在每个月的工资已经达到一千两百元!
靠!高薪呐!彭家辉虽然早已将宣传单前前后后看了无数遍,但是,眼下再次看到这条内容,心里仍感到无比的激动。
此外,只要成绩好,职校生到时候也可以考大学。不过对于这条,彭家人却不抱多大希望,倒不是不相信学校,而是对彭家辉没什么信心。
“这个学校真的有这么好?”母亲问道。
“我们班主任说是真的。”
彭家女人陷入了沉思。
读职校的费用不低,每个学期的学杂费要600元,还有一个不知所云的培养费500元,算起来要1100元,再加上生活费,着实不是笔小数目。特别是在目前彭家女人眼看就要下岗的情况下,这不得不让她考虑再三。
当然,彭家女人考虑的,不是要不要让儿子去读职校,实际上,从一开始她就没真的打算让儿子出去打工,她现在考虑的是,学费用从哪里支出,家里以后的开销怎么安排。
良久,彭家女人终于拍板宣布:“读书可以,但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以后到了学校,你就要好自为之,把手艺学精,不能再稀里糊涂混日子。”
彭家辉点点头,使劲地嗯了一声。此刻,他真真体会到了世上只有妈妈好,老妈太伟大了!
彭家小孩要读职校啦!消息传开,舆论哗然。
接下来几天,彭家来了一拨又一拨的探访者,有亲戚,有好友,有村里的热心人。当然,他们不是来道贺的,多数都是来验证传言的真假,说完场面上的话也就草草离开。只有几个自认为眼界开阔、见多识广的家伙,居然劝起彭家夫妇来,说一大堆职校无用论的话,还提出一串据说很有建设性的建议。
这种状况是彭家辉始料未及的,万一母亲听信妖言,临时变卦,那自己的前程岂不被这些龟儿子断送?
“靠,实在太可恶。”彭家辉躲在房间里暗骂,“这些鸟人,自己的事情都没料理清爽,居然管起老子的家事来。”
幸好,彭家女人最终顶住压力,继续支持儿子读职校,这才让彭家辉长长松了口气。
7月15日,是职校报名收费的日子。
彭家辉怀揣500块预交款来到自己曾经的初中,把钱交给前来收费的职校老师。至于填报什么专业,彭家父母是两眼一抹黑,根本没有概念,于是便将决定权下放给儿子。不过,彭家辉对此也是云里雾里,盯着招生宣传画看半天,直到眼睛发痛也没定下来到底选哪个。
每个专业的名称,对于见少识狭的彭家辉来说,个个都很新奇很有诱惑力,什么涉外文秘呀,公关日语呀,计算机通讯呀,轿车修理呀,文秘驾驶呀,摄影摄像呀,保安经警呀……个顶个的时髦。真所谓,穷小子挑选白富美,个个都想要。
最后,他将目光锁定在电子电工专业上。填表,交钱,至此,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
接下来的任务就是等待,等待开学日子的到来。
彭家辉是个十足的宅男,只要父母不撵,他可以一直窝在家里不出门。一个人下棋,一个人打牌,一个人玩玻璃珠……自娱自乐的能力相当惊人。当然,更多的时间还是花在看电视上。
彭家没有装有线电视,仍然用室外天线接收电视信号,所以,能看的电视频道非常有限,清晰度也不高。可是,尽管如此,彭家辉照样能有滋有味地在电视机前待上一整天。这样过日子,挨骂肯定是少不了的。好在他早已练就一副金刚不坏之身,不管老妈怎么啰嗦,都可以轻松地做到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
赖在家里跟父母斗智斗勇,日子过得倒也快。转眼就进入了八月。
棉纺厂的效益越来越差。彭家女人现在每个月只能赚四百来块钱,不及鼎盛期的三分之一。更烦的是,就这么点钱,还不能确保每月按时领到,眼下,已经有两个月没领过工钱了。
实际上,也不是只有彭家女人所在的厂子碰到困难,听说县里所有的棉纺厂都陷入了困境,再待在里面干已经没多大意思。可是,离开这里又能去哪里呢?
彭家女人很郁闷,种地是没什么花头的,找别的厂上班也不是那么容易,毕竟,附近除了棉纺厂外,基本就没有其它适合女人干的厂。
约摸过了一个星期,彭家辉从父亲嘴里得到内部消息:母亲准备去省城当保姆。当天晚上,彭家再次召开家庭会议,主题是母亲宣布自己今后的去向。
听到母亲亲口证实要去省城做保姆,彭家辉心里油生出的竟是莫名的兴奋。他没心没肺地想道:“母亲一走,以后的日子就爽啦!在五指山下压了五百年的猴子总算得以解放,好哉妙哉!”
然而,表面上他还是装出样子,假惺惺问道:“妈,你这一去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
见儿子关心自己,彭家女人欣慰地笑道:“能找到活干就待久点,找不到的话很快就会回来。我走后,你要听你爸的话,以后到了学校要认真点,把手艺学精,知道没有?”
彭家辉心里咯噔一下:“什么?很快就回来?不是吧,自己的好日子还想过久点呢。”
过了良久,他才机械地点点头,有气无力地“哦”了一声。
彭家女人见儿子无精打采的,还以为是因为过于留恋自己所致,于是便慈爱地唠叨起来。
彭家辉没心思听母亲啰嗦,只是僵硬地摆出一个倾听的姿势,脑袋里则盘算着自己的小九九。
本次会议,最后以全家人的沉默而告终。
两天后,彭家女人动身去省城,和她一同去的还有同村另外一个妇女。彭家男人把她送到县城火车站,送上火车,才回家。彭家辉则在家门口就和母亲道了别,母亲急匆匆要去赶火车,所以也没怎么跟他废话。母亲一走,他便独自回到房间,想事情去了。
蹲在房间里胡思乱想,他竟有点羡慕起母亲来:“省城啊!一个只在电视里才看见过的大地方,要是自己也能去上一趟那该多好啊!母亲真幸福!不过幸好,以后家里只有老爸一人,自己也还是挺开心的,有失必有得嘛。”
“呸、呸!”彭家辉连吐两下口水,打断自己的臆想,正色道:“彭家辉同学,你忒没良心了吧?你妈背井离乡,你却在这里举杯欢庆,什么玩意儿!她这十几年白养你了是吧。”
他就这么胡思乱想着,直到父亲从县城回来,才算恢复正常。
彭家女人到省城后,给家里打过一个电话,报了平安,之后就音讯全无,吓得彭家男人整天提心吊胆。
直到五天后,彭家女人才再次打回电话。电话那头传来她兴奋的声音,说是已经找到东家,东家的条件很好,吃的住的都很好,任务是照顾一个十三个月大的小孩,顺便还要做家务,刚开始每个月的工资是600块,干的好的话以后还会加,叫父子不用担心。
听到这个喜讯,彭家父子喜出望外,包吃包住600块钱,还真不赖!
彭家辉不由得感叹道:“没想到老妈这么厉害,大字不识一个居然也能找到工作。”
父亲嘿嘿一笑,道:“你妈不仅骂人有本事,其他的本事也多着呢。”
彭家辉疑惑道,“老妈不会讲普通话,她是怎么跟别人交流的?字又不认识,男女厕所会不会走错?”
“小孩子别乱讲话,你妈自有办法,不要你瞎操心,把自己管好就行了。”
“看来以前是小瞧老妈了,下次等她回来我要问个清楚。”彭家辉嘀咕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