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眉满身酒气跌跌撞撞的走在花脸巷子里。刚在公交车上,要不是某个家伙突然来了一首非常响亮的《鞋子特大号》,她一定会坐过站。没办法,路程太长,走走停停,颠颠簸簸,何况又喝的如此之醉。
李眉的家住在美丽富饶历史悠久的N城。美丽富饶是用来形容N城城西,这里车水马龙、行色匆匆。有高耸的大厦,也有热闹的商场;有211重点大学——N大,也有五光十色的酒吧;有紧张的如陀螺不停的白天,也有华丽奢靡的夜晚。城西本身就是一场盛大的宴会,有无数的女佣男仆,无数王公贵族候王贵胄,在豪华的宫殿里溜冰一般穿来梭去。满城都飘着红色的玫瑰花瓣、金色的郁金香花瓣、五颜六色的气球和彩带,还有绿色的美钞粉色的人民币漫天飞舞。
可是当你坐着公交车穿越整个城市,从城西来到城东,就好像进入了一个漫长的时光隧道,随着明亮到黑暗,从二十一世纪穿越到二十世纪,花上两块钱坐上摇摇晃晃的十九站,就来到了N城的另一面——历史悠久的城东。
这边靠着几百年前的城墙,一片庄严肃穆之色。比城墙更显老旧的是一排排低矮的房子,冬暖夏凉的蛛网小巷铺着长满厚厚青苔的石板路。白天,年轻人都出去上班了,只留下一些老人蹲坐在路边刷马桶,发出“擦,擦,擦”的声音。伴随着老奶奶们脸上面无表情的纵横沟壑,这声音好像一首马桶之歌,给老的几乎连空气都艰涩迟钝的小巷子,添加了些许生气。到了晚上,一过九点,家家闭户,熄灯睡觉。不闻鸡鸣声,仅稀稀落落的一两声狗吠。
花脸巷子是这数十条破旧小巷子中的其中一条,传说是古时候略有资产的秀才家住的,往来无白丁的秀才家宅如今却被白丁们占领了。这里的各户人家都有着两层小楼加半间阁楼,尽管每层只有五个平方,但是“大小也算个别墅”,这是姑妈说的。
这条铺着青石板的古老小巷,家家户户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既没有门牌也没有路灯,但毕竟在这里住了十年,李眉还是轻松的找到了家门。只是黑灯瞎火又是深夜,身后总是传来若隐若现的脚步声,好似有人跟着,让人心里发毛。循声望去,她醉眼朦胧,半个人影都没见着。
李眉靠在门上将手伸进大包里,手指如捞鱼一般四处游捕,费了好一番周折,终于摸到了钥匙打开了门,第一件事情就是拿起放在缸里头的水瓢,仰脖将整瓢凉水灌下了肚,舒服极了。在不足五平的狭小空间里静坐了几分钟,觉得自己足够清醒了,她才试着站起来,可是刚一动,房子就开始摇晃,不得不承认,今天实在是喝的有点多了。
勉强抓住楼梯扶手,虽然已经很轻手轻脚,恨不得使出一招“水上漂”的功夫来,可是刚一踏上这老旧的木制楼梯,它就如隔壁老刘家那辆破旧三轮车,发出哎呀呀吱呀呀的惨叫声。该死的楼梯,李眉心里暗骂着。二楼唯一的一间卧室门已经开了,姑妈披着一件外衣站在门口,“眉眉?是你吗?”她期待的说。
李眉只得回答“是我”
“现在几点了?”姑妈睡眼惺忪搞不清楚状况,她一定在看二楼的挂钟,幸好这挂钟前几天就停掉了,所以她一时得不到准确答案。
“九、十点钟吧”李眉随口说,其实已经十二点多了。“好累啊”为了表示又累又困,李眉还故意打了个夸张的哈欠“我去睡了。晚安哦姑妈”
可惜这狭小的空间不流通的空气一下子就把她出卖了,姑妈突然吸着鼻子“哪来的酒味?”
“隔壁的吧,外面的!”李眉信口胡说,但姑妈已经凑近了她,借着月色打量她,而明亮的月光透过窗户毫不留情地将她的红扑扑的酒鬼脸蛋暴露无遗。
“天哪,你喝酒了!”姑妈终于叫道。
“只喝了几杯而已”李眉辩解道。一边赶紧爬上阁楼,阁楼楼梯更加是年久失修,发出断气一般的唉哼声。也许总有一天她会在这楼梯上摔断脖子,不过李眉并不在意这个看似可怕的结局,对于她来说不过是提前解脱而已。于是她用最快的速度冲上阁楼,躺上床盖上毛巾被蒙上头做昏迷状,可是姑妈不打算就这么放过她,也跟着上来了。姑妈坐在李眉床前,忧心忡忡“这个暑假你天天在外面跑,现在又喝的这样醉,眉眉,我很担心你。”
她不责怪她,只是担心她。
李眉忍不住从被子下偷看她,今天的月光真的很亮,亮的能把姑妈每一丝愁苦都照的一览无余。姑妈坐在那里,脸上是再也抹不去的沧桑,这几年来她既要伺候病人又要照顾侄女,还要做工赚家用,这愁苦的生活几乎要压垮她,暑假来了,意味着两个月后又要到交学费的日子,从上个月开始她一有空就坐在那架缝纫机前不停的踩着踏板,无数块布从咔嗒咔嗒的针头前滑过,她带着老花镜眯起眼睛一次一次往细细的针孔里戳线头——自从那年哭坏了眼睛,她的视力就下降的厉害——而李眉记得刚到N城时,姑妈是那样的风韵犹存,穿一件漂亮的蓝色碎花旗袍,眼睛像今夜的月光一样既明亮又柔和。让刚跳下火车的李眉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的,是那丢在茫茫人海里也掩盖不了的优雅气质,而不是姑妈手里举着的“亲爱的侄女李眉”的牌子。
五天的行程让李眉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难闻的馊味,她的头发又脏又臭,衣服汗津津的贴在身上,那时候的她又瘦又小,有一张黄巴巴的小脸,是一个很不好看的黄毛丫头。她提着那小小的包裹站到了姑妈的面前,下意识的就觉得这个又温柔又美丽的女人,显然与在山里头种地的彪悍老妈很不一样。姑妈是周家的人,即使自小山里长大,也有着白皙的皮肤,俊秀的面庞,和与生俱来的优雅。突然想起来,口袋里还有那张几乎被揉皱的十元纸币,李眉竟然把它给忘记了!于是,她只得紧张的说“我忘记给你买礼物了。”姑妈好看的笑了,她接过侄女的小包“一家人客气什么,回家吧。”一句一家人,一句回家,李眉悬着的心就突然的放下了,任凭姑妈亲热拉起她的手,姑妈的手软软的柔柔的,很舒服。和印象中老妈那粗糙的,满是硬茧的老手自然又是天上地下,李眉顺从的跟着她走了。
出站口,一个高大瘦削的男人等在那里,面目严肃,见到姑妈眼睛似乎亮了一下。他的目光转一转,落在李眉身上,瞬时阴沉了下来。
姑妈将李眉带到他面前“这就是我家的眉眉,眉眉,这是你姑父”那男人似乎叹了口气,他很快的将姑妈手里李眉的包接了过去。姑妈笑起来,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左手挽在姑父臂弯里,右手牵着李眉。人群到他们跟前自动分流,似乎也被她优雅的气质所震慑。
李眉很难把那个娴静的如荷塘月色一般的女人,和眼前这个愁眉苦脸的中年妇女联系在一起。心里堵得慌。唯一能做的,就是从包里摸了一把钞票反手递给她。
“今天赚来的”李眉希望她能高兴一点。
可是李眉显然犯了个错误,姑妈更不高兴了。
单身女孩酒醉晚归,口袋里藏了这么一大把钞票,还说是赚来的。这太容易让人产生联想了,不好的联想。
“眉眉,你干了什么赚这么多钱。”姑妈担心的说。
李眉张了张嘴决定不回答这个问题,有时候说实话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反而会惹上一堆麻烦。她假装听不懂的样子,翻了个身,发出做梦般的呓语,指望蒙混过关。
然而姑妈真的上当了,因为缺乏与狡猾诡诈的孩子们斗智斗勇的经验,她特别的好骗。如果是李眉的亲妈,必定会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掀开被子,一只手揪着女儿的耳朵逼迫她坐起来,另一只手叉住腰“造反啊?老娘的话没听见啊?”如果女儿再装蒜,也许脸上还会挨上正反十几个耳光。李眉妈就是有这个本事,任何不清醒的人在她面前都会变得无比清醒。而单纯的姑妈却真的以为李眉睡着了,她替李眉将额前的乱发捋到一边,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这孩子,不要出什么事情才好。”
听得出来,她很焦虑。不出李眉所料,接下来姑妈握住李眉一只手合在她双手掌心里,然后开始很小声的祷告“仁慈的天父啊,求你帮助这孩子,她是一个很善良很孝顺的孩子,求你保守她当走的道路,求你卸去她的重担。。。”
这就是姑妈的祷告词,在她的认知里,天父是仁慈的,而李眉是集勤劳勇敢善良孝顺于一身的天下罕有的优秀少女,然后她求那个仁慈的神帮帮她这个心地善良的好侄女。多么美好的逻辑。
四年前,姑妈信了基督教,每周日上午准时去教堂做礼拜。最大的收获是,心理素质提高了。以前的她心理素质极差,在姑父这么多年来的悉心保护下,她的心灵就如一件精美的瓷器——优雅漂亮纯净,放在带着香味的檀木架子上散发着洁白的光辉。但是遇到一点小事,瓷器就开始在架子上剧烈摇晃起来,随时会摔个粉碎。丢个脸盆她都能哭鼻子,何况家里出了这么大的变故。有一阵子,她简直是以泪洗面终日哭哭啼啼,睁着一双不知所措的眼睛泪眼婆娑,黑白分明的双眼就这么日渐一日的浑浊下去。那段时间李眉好怕,非常怕,她担心某一天推开门看到的,是悬梁自尽或者吃安眠药自杀的冰冷尸体,所以她只能尽量的不离开姑妈左右。
然而,一个下午,有几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挨家挨户的发传单,每敲开一户门,他们都说“耶稣爱你”“基督爱你”,发到李眉这一家时,李眉正忙着把整盆的被子端出去洗晒,耶稣基督再爱她,也不能帮她洗被子晒被子,也不能帮她烧晚饭打扫卫生,更不能让姑父重新站起来。李眉不耐烦的要轰他们走。其中一个女学生温和的说“马太福音第六章,耶稣说不要忧虑,天上的飞鸟不种也不收,野地的百合花也不劳苦也不纺线,天父尚且养活它们亲自照看它们,何况我们人呢?”
“因为飞鸟和百合花用不着洗衣服”李眉说。
但是姑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那时候一百一十斤的她瘦到八十五斤,时常露出呆滞的神情,她哀毁骨立像一副骷髅,虚弱的靠在门边,有气无力的对那女学生说“能不能把刚才你说的话再念一遍。”
等李眉晒完被子再回来,屋子里就坐了好几个人了,姑妈的样子就好像被露珠浸润过的大蒜苗,有一种精神抖擞的重生喜悦,一扫往日悲哀无助的可怜模样。她的两眼放着光,仔细的倾听着其中一个人的讲道,还不时点着头。等李眉洗完第二盆衣服,姑妈已经双手交叉握在胸口,跟着那人闭目念念有词,她做了决志祷告,成了一名基督徒。从此以后,她的心灵找到了某个很稳当的架子,她把一切不安定因素都交给了这个稳妥的大架子,遇到难事她不再哭泣而是祷告。她不止一次抓着李眉的手为她祷告,求神帮助她,尽管李眉对这些完全不信也丝毫不感兴趣,她的祷告和在耳边念“妈咪妈咪哄”或者“阿弥陀佛”没什么两样。
李眉就那么躺着闭目养神,不知不觉的,在姑妈的祷告声中睡着了。
当李眉再次醒来时,只觉得头痛欲裂,这下知道什么叫宿醉了,滋味实在不好受。李眉看了眼放在桌上的闹钟,天,七点了!她慌慌张张的套了件T恤,抓了条齐膝的牛仔裤,从阁楼上飞奔下了楼。
夏天最大的优点——穿衣服省时,买衣服省钱。
家里静悄悄的,二楼的桌上放着电饭煲,一碟小菜,一碟腐乳。李眉盛了碗粥坐下来扒了几口饭。宿醉之后的清粥小菜,在麻木的舌齿之间翻滚,渐渐的味蕾苏醒过来,热乎乎的白米粥下肚,整个人都舒服多了。
“秀玲,秀玲啊”卧室里有人在喊。秀玲是姑妈的名字。在得不到回答后,那个声音顿时焦急了“秀玲,秀玲啊,我背疼,哎呀疼死了”李眉恨透了这声音,这人就是这样,用各种方法缠住姑妈,装可怜扮受伤,让姑妈每次出门都跟打仗似的,恨不得踩着风火轮飞回家。
“秀玲,秀玲!”那人似乎听到了动静,声音越来越大。
“姑妈不在家,是我。”李眉淡淡的回答。
突然安静了,这个家没有姑妈,就像是黑不见底的深渊,难以言表的戾气四下蹿动,现在突如其来的安静更是压抑的可怕。
“你饿了吗?我给你盛饭吧”李眉的语气平和客气,听起来跟她这一个月来每天要说上一百遍的“请问要点些什么?”“祝您用餐愉快”也没什么两样。
她拿了一个饭碗盛了点稀饭,又拿一个小碟子将小菜和腐乳匀一些出来。
推开房门,是一张一米八的大床,几乎塞满了整个房间。因为姑父不喜欢开窗,连门都很少敞开,空气不流通,屋里散发着一股属于老人特有的油脂味道,伴着浓浓的中药味。床上半躺着着一个瘦弱的男人,穿着白色老头背心,佝偻着背,看起来像个发育不全的脑瘫患者。
谁也想不到当年一米八几壮的跟牛似的姑父会萎缩成这个样子。此刻他的眼睛正带着一点漠视和欲望看着她,像一只饥饿的鬣狗看着几尺外的小鸟求之而不得。李眉心想,怕是姑父恨不能把她放进这些盘里和碗里,毫不犹豫的吃下去,用那两排黄牙嘎吱嘎吱的绞碎,咽下去。
“姑父,吃饭了”李眉低声说。
他向后靠了靠“嗯”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李眉将饭菜放在床头柜上,“放这儿了,现在吃吗?”
他不做声,好像瞬间睡着了。
李眉将筷子放下,开始往外走,刚到门口,就有一个盘子向她飞过来,即使早有防备,但还是擦中了李眉的额角,她跌坐在地上,有血从头上滴下来,姑父已经睁开眼睛,得意的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