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冷眼看着紧紧抓住我衣袖的两只手,皱纹横生,苍老苍白。咳了两声,试图恫吓双手的主人。但不料,两只手竟然这么坚贞,不仅没有立即识趣地松开,反而像是担心我逃窜一般握地更紧了。
我顺着这双老手,看向这双手的主人太白金星,一个鹤发老者,他的表情却不符合他的长相,很是苦大仇深,一副抵死相拼的模样。
这种情况着实很难处理,但也不是无法处理,我试着安抚他,“太白,你别担心,欠你的紫砂壶,我回宫后就速速着人送过来,决不食言。”
听着这话,他像是遭遇严重的侮辱和欺骗了一般,立即嚷嚷起来,“东方上神,你上次打坏我的天青釉太狮少狮瓶,是这样说的;上上次,拿了我千辛万苦找回来的鸡血石,也是这样说的;上上次又上次,您打赌输给我一个珐琅彩的花石锦鸡双耳瓶,还是说的这句话…….”
这是罪行累累,罄竹难书了吗?
我觉得太白对我误解颇深,隔辈如隔山,如今这世道,与小辈们沟通真是困难重重!
既然无法沟通,我只能端出上神的仪态,从思想品德的高度劝解他,“太白啊,年轻小仙,这么斤斤计较是不会有前途的。”
太白一愣,随即迎风白发纷飞,耿直了脖子,硬气地答道:“东方上神,小仙我就是这样斤斤计较,锱铢必较,是扶不上墙的烂泥,以前的狮瓶、鸡血石和双耳瓶,我们就不谈了,您这次欠我的紫砂壶一定不能再抵赖了。”
太白这样争强好胜的一个小仙,为了私吞我万年的紫砂壶,居然这般不求上进,自贬身价,真叫我为难啊!
我这紫砂壶,是太上老君用了东海的紫砂,烧了七七四十九天制成的,本身就是极品,跟了我的这万把年,日日以上好的大红袍养着,壶中茶垢厚积,如今即便是装一壶清水,也能茶香四溢,喝起来的味道也绝不会比新泡的茶淡上个一丝半毫,真真是四海八荒一件人人渴求的茶道宝器,太白如今寻了这么一个机会,自然不会放过。
“要不我们再来一盘,一盘见输赢,如是你赢了,不但紫砂壶是你的,以前欠你的,都一一还你,你说怎么样?”
真是失策,今个一早没事,跑来找金星下棋,下了两盘,都赢得极为漂亮,渐渐就得意起来,忘记了我赌运差的要命、简直十赌九输的现实,吆喝着要赌钱,然后,然后不提也罢,不一会就把身上值钱的都输光了,一块良渚玉璧,一个羊脂白的扳指,甚至于一个崭新的牡丹香囊。接着太白就含蓄地建议我,打道回府,等拿够了钱财,再过来下棋,我瞬间恼羞成怒,怒气冲冲地喝了一口茶,噗,又冷又苦,难喝的要命,接着,我就头脑不清地大吼道,“本上神就不信邪了,怎么尽是你赢,看你这个什么破茶,这局若是本上神再输,就把我的紫砂壶给你,也教你尝尝什么是红茶。”
瞬间他眼睛都亮了,但还假意道,“这不好吧?”
太白爱下棋,更爱赌博,如果提议赌棋,从来没有见他拒绝过。我们又战一局,然后,我就悲催的输了,唉,下棋真是非我所长,再然后就造成了如今的局面,他一心讹我茶壶,我为我的茶壶顽强奋战!
“东方上神,你作为一个上神,老是这样耍赖,我们小仙们很为难的。”太白一脸苦恼地摇头,不肯再战,立场坚定的,我都快认不出他了。
“我不记得你是个爱喝茶的,怎么这次这么坚持?”我略略怀疑。
太白立即羞涩的低下头,“嫦娥仙子一早就说过,就想要一个跟您一样的紫砂壶,可是这四海八荒,不花个数万年,哪里能有第二个,况且,太上老君那个老顽固,愿不愿意再烧制一个也未可知呢。”
……..
嫦娥,嫦娥,又是嫦娥,实在是欺人太甚了。
不但抢我的人,连我喝茶的壶都想抢了!
说道抢我的人,今早晨耀早早就出门了,说是嫦娥仙子请他过去吃月饼,看现在这日头,晨耀去她府上也快有一个钟头了,孤男寡女的,吃什么月饼!?
真是混账,我转念一想,计上心头,叫来一个太白府上的一个仙童,着了他去月宫中找晨耀,就说,东方上神跟太白金星赌棋,输了被太白金星扣押住了,让晨耀他带着东方上神的紫砂壶来赎人。
小仙童走后,太白略略放了心,才终于肯松开了我的衣袖,然后看了我一眼,又偷看了一眼,欲言又止,吞吞吐吐,我最见不得小仙们这样形容猥琐,不果断,不坚决的,于是训斥道:“有什么就说出来,拖泥带水的,成个什么体统。”
太白立即惶恐地接道:“小仙是看上神笑的…..笑的有点恐怖,觉得异常毛骨悚然。”
……..
额,怎么说话呢,我只是想到破坏了晨耀和嫦娥的约会,会心一笑,好不好,哪里就恐怖了!
年轻人,不会说话是没有前途的。
回头,我准备跟天后说那么一说,太白金星疏于职守,上班期间不但聚众下棋,还聚众赌博。(什么,你懂什么,两个人也可以叫众的!)
不一会,晨耀及时出现了,也不罗嗦,立即向太白道了歉,双手奉上了我的紫砂壶。
我在一旁看得直咬牙,唉,跟了我数万年的紫砂壶啊,我们有那么深厚的感情,我们度过了那么多个寂寞的下午和夜晚,不行,越想越舍不得,我暗暗下决心,即使晨耀现在把它给了太白,夜里面等太白睡觉了,我还是会把它偷回来的!
做大事者,不拘小节!
等我,亲爱的紫砂壶,等到晚上,本上神一定把你接回来。
太白拿着紫砂壶,喜不自禁,左摸摸右摸摸,好一副爱不释手的猥琐样子。
晨耀看见一旁的残局,笑着说道,“好一块精致的棋盘啊,平时疏于走动,不想仙友也是个爱棋的。这黑漆描金的棋盘想来来头不小吧?”
太白见晨耀夸赞,瞥了我一眼,得意地鼻口都要甩到天上去了:“这棋盘确实来头不小,北海上贡的,还是和田籽玉的呢,小仙我哪里能有这般好的东西,都是东方上神大方,以往下棋时她输给我的。”
晨耀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哎,我立即心虚了,确实赌棋赌的稍稍多了一点,有点败家。
“这么好的棋盘,竟然配着这么普通的棋子,,仙友,你这般这是埋汰了东西啊。”晨耀掂了掂黑子,不无遗憾对太白说道。
“我也一直痛心这棋子的问题了,只是这棋盘太好,竟找不到足以相配的!”
“我自西天来天庭时,担心无事可做,倒是将燃灯古佛的那两盒象牙的棋子带了过来,”晨耀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那可真是举世无双的好棋子。”
太白立即两眼发光的看着晨耀。
晨耀像是不自知,说罢,便坐了下来,细细抚摸了我那黑漆描金的棋盘,叹息一般感慨道,“真是光润啊!”
太白是个爱棋如命的,听他这么说,也搁下紫砂壶,轻拭起棋盘,脸上尽显心中渴求。我猜想,他是对晨耀的棋子动心了。
“不若这样,我与仙友来一盘,若是我输了,我那两盒棋子归你,若是我侥幸赢了,还请仙友归还紫砂壶。”
我看得出来,太白陷入了特别巨大的挣扎之中,一边是美人青睐,另一边是毕生爱好,他挣扎了半响,大约是出于对自己棋艺的信赖,还是同意晨耀的提议。
漏滴三番之后,晨耀起身,说了句,“承认。”便带着我的紫砂壶,我的棋盘,我的青花五彩鱼藻纹木雕,我的工笔重彩仕女画,我的玉璧扳指香囊以及赌棋无能的我,回去了。
次日,晨耀依旧准备去嫦娥的府上,说是继昨日未尽之意,我气的要命,心浮气躁,本来是准备后院画牡丹的,拿了笔,调了半天色,却什么都画不出来。
心情不好,便想寻个乐子,人间有学士《汉书》下酒,我没有那么风雅,于是在梨园搭了台戏,以戏下酒。你撇下半天风韵,我搭得万种思量,戏曲嘛,把那一点愁都撮在眉尖上,矫揉做作,深得我老人家的心。
不想如今梨园,一点精益求精,创新变更的精神都没有,都唱些老戏,现在台上唧唧歪歪唱着居然是《天女下凡》,董永和七仙女那点破事,唱了快几千年了。
我老人家看戏,就想求个新,居然拿些老掉牙的东西糊弄我,本来就心情不爽的很,一瞬间满腔的怒火总算寻了个发泄的地,将喝酒的爵杯重重地往地上一扔,只听我这处“幌啷”一声,那处锣鼓喧天的戏台就瞬间安静了。
一行人愣着不知所措,班主立即殷勤地跑上来,听候吩咐。
我记得以前梨园有个黛眉青颦的小生唱的尤其好,专唱些才子多情,佳人薄幸的段子,每每惹得我老人家泪洒当场,今个却没有见着,于是,我吩咐班主把台上庸脂俗粉都扯了,只叫那个小生过来,给我清唱几段,也不拘什么形式,姑且听个嗓音清脆吧。
班主听我说了,立即着急地给我解释,说那小生误吃了太上老君的丹药,把一般好嗓子毁个彻底,如今讲话跟老鸭倒嗓一般,实在唱不得戏了。
我还记得他原来那声音,绝对是一曲唱尽天地寂的效果,心中不爽至极,将酒换茶,让班主把那小生带上来,待那小生急匆匆地过来给我请安,一开口,果然是又沙又哑,极为难听。
真是暴殄天物,可惜了一把好嗓子,肯定是有人嫉恨他唱的好,故意给他丹药吃的。太上老君的丹药,粒粒辛苦,颗颗金贵,他一个唱戏的小仙,哪能说误吃就误吃了。
幸好有本上神怜爱,今个有空,非得替他出出头,准备先抓住元凶,再寻解药,等治好了他的嗓子,再让他给我唱一段长亭送别。
说到做到,我勒令一干人等排排站好,一上午我就耗在他们梨园,不畏辛苦,一个接一个的盘问,一个接一个排除。
功夫不负有心人,直至晌午,我终于大致推断出元凶了,元凶应该是班主!因为整个上午,他的表情最不自然,神态最不自若,姿势最不自持,就连冷汗也是最多的,简直就是作奸犯科,心虚愧疚的典范了。
我刚准备将他拿下,就有人通报,花王晨耀大驾梨园了。
班主表情瞬间轻松了,殷勤主动地迎接上去,“花王,总算是把您给请来了,还请您务必把东方上神请回去,我小小梨园实在接待不了东方上神!”
晨耀这厮,做什么给他小小班主一个歉意的微笑,好像本上神给他丢脸一样。本上神废寝忘食地帮梨园找寻班内不和因素,居然换来他们这么一幕,太不知好歹了!
说道废寝忘食,好像该吃午饭了,饿了哎。
“曦曦,我做了粉蒸肉,剁椒鱼头,油焖茄子,以及你爱吃的水煮蚕豆,我们回去用膳吧。”
“咦,你不是中午在月宫吃的吗?”
“明日去月宫吧,今日还没有来得及去月宫,就被请到这边来了。”晨耀无奈地笑了笑,嘴角攒起好看的弧度,然后过来牵我,于是我喜滋滋地就被他牵回去吃饭了。
第三日,我兴致大好,记起天上星君中,有个爱养灵兽的,灵兽嘛,黑漆漆、水汪汪的眼,毛茸茸、暖和和的毛,本上神看着很喜欢,于是特地去那位星君家,准备按照本上神的喜爱,为各个灵兽,设计一身时尚的毛型。结果,刚剪完了一只灵狐,一只灵虎,刚准备给第三只白狼剃个出众的秃顶的时候,晨耀就出现,把我接走了。走的时候,那星君对晨耀千恩万谢,感恩戴德,单是“花王,小仙我欠了你大情了,日后若有用的着小仙的地方,一定不要客气”这句话就说了三遍。
第四日,我突然感觉自己对行军打仗也有些兴趣,听说四大天王在训练天兵,特地起了个大早,准备过去帮帮忙,教天兵天将个一招半式,以全面提升他们的御敌能力。说实话,我虽然没有带兵打仗过,但是我耳濡目染,在我哥哥的熏陶下,对于行兵布阵还是略有研究的。可惜,刚见了四大天王,叙了半天旧,我还没有来得及说明来意呢,就被匆匆赶来的晨耀带走了。
第五日,晨耀相当严肃地告诉我:“曦曦,今日我是一定得去月宫的,你不要再故意闯祸了。”
“谁故意闯祸了,你别瞎说,”一时之间被他拆穿,我老脸无光,着实红了一把,“你想去找嫦娥,去就是了,我才不会拦着你呢。”
“真的准我去?”晨耀不确定地又询问了一次。
“去吧去吧,”我冷哼,“本来就是你自由,关我什么事。”
晨耀摸了摸我的头,欣喜地笑道,“那就是好,你乖乖的,我晚上回来给你做好吃的。”
我甩了甩头,躲避他的动作,说实话,他的动作和他的语言,我都不喜欢,明明是个小孩子,装什么成熟。
说完他便去月宫了,出门的时候还特地换了衣服,本来他爱穿白色的长袍的,为了见嫦娥,还特地换了一身玄色的。我心中酸酸地想,他想了五日,今个总算是心想事成,能够在嫦娥宫中用膳了。
我吃了早饭,百无聊赖,就在宫中溜达消食,路过后院时,隔着假山,就听到有两个花仙在嚼舌根,居然说的还是我。
“你听到坊间传闻了么?说东方上神近来闲的慌,越发的无理取闹和莫名其妙了。”一个花仙如是说道。
“可不是嘛,你就看这几日,她是到处惹是生非,亏得是出生好,不然谁敢像她那样恣意妄为啊!”另一个花仙如是接道。
“就是,多少仙家都对她恨的牙痒痒的,这些日子,还连累我们花王跟着跑前跑后,真是作孽,你说主上这是什么运道了,偏偏被这么个女魔王看上,还被迫跑到她宫里来做牛做马。”
“就咱主上那仪姿,惦记的人,多了去了,借着西天的光,谁都不敢小觑的,也就她敢光明正大的把主上纳到宫里来。不过,你也别怨,不是咱主上运道不好,是她东方曦曦就有这权势!”
“咳、、咳、、咳”我站在假山另一面,大声的咳嗽了两声,这真心听不下去了,再听下去就该成了我仗势欺压美男的故事了。
听到了人声,那两个小仙迅速地走开,各做各事去了。
我略略反思,诚然,近来,本上神做的事情,笼统起来可以用两个字形容,找茬;晨耀做的事情,也可以简单明白的用另外两个字描述,善后。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这么勤快地制造各种矛盾,也不知道自己天赋异禀,竟然这么擅长制造和扩大各种矛盾。但是,看着晨耀抛下各类事务,专程过来善后的时候,蹙着细眉,无奈又无怨的表情,心情之愉悦,是无法言达的。
而且我也不想他去见嫦娥,还是那句话,孤男寡女的,吃什么月饼?!
我想,我大约是做惯上神了,喜欢被人捧在手心里面的感觉。占据晨耀的时间和精力,我觉得非常的满足和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