梼杌力大无比,它垂死的一击,堪称厚积全发,力拔山河,我被震的浑身都麻了,五脏六腑像被捣在一块,全不是滋味,我们心下明白,不敢硬拼,急急后退了两步,但是为时已晚,这要命的一击,打的是结结实实,十分力有九分是打在关键处了。
我枉活了这么些年,被保护的太好,临敌的经验是这样欠缺了,当我想到使用冥想术后,本来该是十成十的胜算,不料粗枝大叶、不知警惕!
此时后悔,晚矣!
一腔鲜血突然涌上喉头,我赶忙吐了,血锈味难闻的很,我拿袖口混乱地擦了擦,我喜欢红衣,今日穿的也是一件珊瑚红的长裙,红色的袖口被鲜血染得暗红,我自嘲,深红配暗红,穿的很好,不曾撞色。
须臾间,大患已除,我环顾四周,除了河水击打海岸的声音,雨珠下落的声音,一时竟宁静的很,晚风袭人,细雨和顺。
燃灯古佛说过,晨耀两千岁的时候,梼杌才会出东黄山,并危及他的性命,如今晨耀才一千五百多岁,梼杌已经被我除去。梼杌死了,晨耀大约是安全了。这样一想,我身体立即软了,口中的鲜血怎么也抹不尽。
太狼狈了,索性也不擦了,无所谓了,谁吐血还能保持仪容瑞丽的。
我记起一件小事,狮族有一青枣十分好吃,只是吃多了牙会酸,该枣娇气,摘下的枣子,不趁早吃了,很容易坏掉,千南岭又相隔甚远,所以吃到的机会并不多。是故,我老人家每次逮着了,都恨不得全塞肚子里面去,吃完后,牙得酸上三四天。晨耀知道后,笑话我好久,可是次年,他便专门去千南岭摘了好些回来,加了仙法,将其放在深井里面冷藏,每日清晨只拿四五颗出来,那一年,断断续续地,这青枣竟然从夏天吃到秋天,牙却也再没酸过。
记得他带着宠溺地说,“曦曦,保护牙齿很重要,酸的可不好多吃。”我不服气,连忙张开一口整齐地小米牙,嚣张地挑衅,“看,雪白雪白的牙,一点也没有蛀!”他一点也上当,对着阳光,仔仔细细,将我的牙一颗一颗的看过去,表情郑重,如数家珍。我老脸一红,深深地觉得被调戏了。不高兴,翻脸,他却很温柔地,在我耳边悄声说道,“你这么贪嘴,我当然要确保你的牙齿健康,这样你才能一直贪嘴下去呀。”我听的脸烫,晨耀什么都好,就是太肉麻了,一件小事都能说的含情脉脉,受不了!赶忙转移话题,张牙舞爪地要求他把嘴张开,露出牙花,供我调戏。
唉,有点想他了,也不知道他在天庭闭关修炼,有没有想我呢。
不知道过了多久,雨都停了,呼吸中,带着淡淡的泥土味,只觉得远处夕阳耀眼,我一向不畏生死,到了这时候,却突然有了一瞬间的怯懦。
我一向避苦求乐,还没有极尽声色犬马之能事呢,就死在横河岸边,未免太有失仙格了。而且,突然有了侄子,侄媳妇,侄孙女,虽然突然,但是还蛮有趣的,我老人家还没有多看看呢。
生之短促,犹如石火,炯然以过。
罢了,日日日东上,日日日西没,都是天地轮回,自然造化,岂能尽如我意,还计较些什么呢,只要他们都平安就好。
这样一想,我心中彻底没了牵挂,索性昏了过去。
我再醒来,已在我自己的寝宫了,繁复的珠帘、摇曳的银烛、淡雅的熏香,这一切都给我熟悉的感觉,让我很放松。
为我看病的是嫦娥,她见我醒来,表情有三分惊喜,七分震惊。急急忙忙地给我把脉,号了又号,然后以一种古怪的眼神看向我。
我不甚在意地瞪了她一眼。哼,我知道本上神福泽隆厚,死不了,瞧你那小眼神,干嘛这么大惊小怪的!?
嫦娥诊完,我宫中大大小小的仙使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说个不停。
“上神你总算醒过来了,你吓死我了!”
“上神,我帮你把熬好的药端过来了,您趁热喝了吧。”
“上神你饿了吧,小火煮着粥,就给你端来。”
看着他们吵吵闹闹,我出奇的安静和顺,特别好脾气地笑着。临近死亡,我才发现,我是个口是心非的胆小鬼,怕死的很。
箕突然像是大发现一般喊道,“嘿,你们有没有觉得今天的上神比平时好看好多呀!”
“是哦,上神的表情好温柔哟。”
“果然是温柔的女人最好看!上神,你平时太凶啦!”
“对啊,花神可是很抢手的呢,上神你要是太凶,小心花神不要你了!”
滚滚滚,一个一个蹬鼻子上脸,本上神要你们管!将他们一众打了出去,只留下角,询问宫中近况。
箕最大胆,出门前还嘻嘻哈哈地笑着,“这才是我家上神本性嘛,刚才的端庄一定是错觉。”
角告诉我,梼杌出世的时候,东荒慌乱,直达天听,天帝得知后,大为震惊,本欲速速擒拿,不想梼杌竟然跑去了魔族,魔族和天庭还有些纠纷,不方便突然带兵闯入,一时两难,天兵天将只好守在横河对岸,多亏千里眼和顺风两位耳聪目明,才及时将我救回,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本上神除了梼杌,于苍生是一件大事,又受了重伤,险些丧命,各路仙家久居无聊,得了这么大的一件事,纷纷来我宫中探视,甚至天帝都巴巴地跑来慰问。
我宫中一时门庭若市,连宫中的茶水都成了紧俏东西,供应不及。着实热闹了好些天,我躲在宫里,一概不见客,全凭仙使们招待。
不过几天,我便明白嫦娥那日的惊讶了,我的身体确实有点问题,轻飘飘的、好像会飞一样。身体的颜色还一天天的淡,变得越来越透明,之前受的伤一点也感觉不到疼。掐着我的手臂,软绵绵的,一点不疼,跟掐别人一样,吃饭也尝不出滋味,甚至连睡眠都不需要,不累、不困、不饿、不疼。
我大骇,连忙把嫦娥叫过来。她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将我打量一遍,脸上五颜六色,突然握住我的手腕,严肃地对我说,“看,连脉搏都没有。”那表情,好像是我是顽童,故意调皮捣蛋一样。
我还来得及说话,她便气呼呼地说道:“我说,你逞什么能!有凶兽不会自己跑啊!”说完还不解气,还凶狠地掐了我好几下,滴泪却一颗一颗地掉了小来。
她快速地转过头,不看我,强撑着哽咽:“讨厌死了,你把自己搞成这个死样子,我早就告诉过你,打架是男人的事情,女人只有负责美丽就好了!”
扑哧,我笑了出来。嫦娥这个丑女人,也有可爱的时候呢。虽然是互相看不顺眼,但是处的久了,终归是有感情的。
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即便她什么不说,我心中也了然。一想到,每次见面都要横眉冷对的嫦娥为我哭了,我心中情不自禁,就是爽的很。
值得高兴的是,她和小月老在那一天,终于有了实质性的进展。毫无预兆,院子里面的花还是昨天的模样,柳树一样摇摆,阳光也没有特别灿烂。小月老去月宫找她不着,便顺路赶来我宫中。
小月老一进来,就发现她眼角泛红,立即坚决地站到嫦娥那一队,严重地谴责我,“东方上神,你不好好养病,欺负嫦娥姐姐干嘛?”
“本上神高兴。”我冷哼。
“你你你、、、”小月老气的吹胡子瞪眼睛,“你再欺负嫦娥姐姐,我,我就跟你绝交!!!”
绝交?
幼稚!小孩子说的话。
这时候,嫦娥却小声地问道:“洛洛,你是不是一直觉得她东方曦曦比我漂亮?”
“啊?”
“咦?”
我和小月老都愣住了,这真是个没有深度、又容易得罪人的话题。
“那年选美大赛,我知道你动了手脚,你原来选的是东方曦曦,后来见我和她票数一样多,才临时改成选我的,对不对?”她小小声地问,鹅黄色的嫦娥在这一刻,真的还蛮嫩的。“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改?”
当年选美,嫦娥好像的确是以一票之差,微弱的优势赢的我,原来这一票在这里呀!小月老你不老实哦、、、
难怪她千百年来一直讨厌人家称她第一美女呢。
难怪她千百年来一直讨厌我、针对我、挑衅我呢。
小月老脸色蓦然通红,“我,我…..”
他“我我我”了个半天也没说句完整的话。嫦娥失望,惨淡地笑了笑,“你不愿意说就算了。”
嫦娥失魂落魄地往外面走,完全忘记了我这个病人还等着她治疗呢,唉,女人呀!你的另一个名字叫女昏!
“我喜欢你,”小月老搓了搓手,赶忙追了出去,终于喊了出来,“虽然我觉得东方上神更好看,但是,嫦娥姐姐,我喜欢你,不管其他女人多好看,我喜欢你,只喜欢你,最喜欢你。”
“我当时数票,发现你们一样多,你一向心高气傲,我怕你不高兴,才故意改的,对不起!你在我心中一直是最好、最好的,真的。”
小月老大笨蛋,我心中替他着急,我都知道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你那么正直做什么!嫦娥这丑女人一心爱美,你要是不觉得她是天上地下第一美,肯定甩都不甩你。
但是嫦娥却毫不介意,破涕为笑了。
嘿嘿,看见小辈们在一起,我老人家也颇多慰藉。晨耀呀,你听到没有,你多有福气,我可是很好看的,差点就是天庭第一美女了呢。
晨耀闭关的山洞,就在东方神宫的后面,一径石子路,曲曲折折,蜿蜒而下,直至洞口,洞前好风景,有一簇簇的牡丹,红的黄的粉的,四季不灭,开的灿烂。我每日提携着画笔,坐在洞前绘画,一画就是一整天。
有时候累了,就对着洞口说话,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见,说我终于有亲人了,说小月老终于和嫦娥在一起了,说宫中枫叶又红了。
岁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这一画就是五百年。
这五百年里,我侄子在凡间出生了,又被我侄媳妇带入魔道了,我侄孙女去了昆仑习艺。谁说魔道凋零的,那是我孙侄女还没有出山呢!
这五百年里,我第一次去了北极星看望哥哥,隔着石门,却发现什么都不想说,默默地站在门口,陪了他两个时辰。
这五百年里,我将曾经有来往的仙友重又走访了一遍,免了太白金星欠我的赌债,还了天后侄女珍藏的盆景,又央着嫦娥给我做了次月饼。
这五百年里,我的身体越来越透明,任谁看一眼都能看出问题。宫中仙使都着急的要命,可是我兴致却越来越高,每日乐此不疲地画呀画。
直到我画的牡丹,蝴蝶都辨不出真假,隐隐有花香。晨耀他,终于出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