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我性子的人自是知晓,我向来语出温顺,极少会有情况待他人厉声厉语。故此话一出,愣是先将自己唬住了。那宫女似乎亦是惶恐不已,不曾想过只是想要刁难一下早已落魄了的秦贵人,反倒让自己惹上了大麻烦。她颤颤巍巍地转过身来,见到瑾王与陈贵妃后更是吓的腿一软直接跪了下来。
我急忙走过去扶起被推倒在地尽显狼狈之态的秦贵人,眸光掠过她憔悴的面容,与之前见面时的状态相比,已是极好了,至少有了精气神。
我随后默默立侍于陈贵妃身后,静观其变。
“奴婢...奴婢参见王上,陈贵妃。”她唯唯诺诺的模样全然不似方才那般嚣张。不过也是,谁会想到高高在上的君王,不在自己的宫殿待着,反倒会出现在这十足晦气的冷宫之中呢?
也不必说别的,类似于刁难的事宫中发生自是不少的。只是她恰巧撞在了这风口之上,这怨不得旁人,只能怨她时运不济。
瑾王冷冷地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宫女,话语不知不觉间带了一丝冷厉,颇具一国之王的威严。“拖下去,杖毙。”寥寥几字,却已结束了一个普通人的一生。那位宫女拖着肥胖的身子哭着喊着求饶她一命,陈贵妃亦目露不忍之色,只是瑾王充耳不闻。
他慢慢走过去,拾起地上的玉箫仔细端详,犹如捧着绝世珍宝一般小心翼翼。良久沉声问道:“这萧,你从何而来?”秦贵人楚楚可怜地望着瑾王,眼睛不自觉地带了一层水蒙蒙的雾气,似乎是受了十足的委屈,这副模样,任是女子见了,恐怕也是会为之心动的吧。
她的情态比起从前娇媚的模样,增了抹历经磨难后的凄苦之意,那模样竟然真的能够惹人心疼。想来她亦是使劲浑身解数讨得瑾王欢心了。
她闻瑾王之言,糯糯开口道:“妾身自小便带在身上,思念王上时便会吹上一曲。王上,不想妾身有生之年,还能见您一面。”语罢泫然欲泣。
瑾王取出一张叠的方方正正的手帕,仔细擦拭了一番。我靠的虽然没有那么近,只是凭借着良好的视力,自然瞧的真切。那张绣着精致图案的手帕,当是女子所用无疑。
我似乎在何处见过,我想了许久终于想起来自己在哪里见过这张手帕了,这是沈念安亲手为瑾王绣制的手帕。不曾想这么多年,瑾王还带在身上。
秦贵人的话茬未被接过,呆呆愣愣地站在一边不知如何是好,我内心祈祷着秦贵人此次定要翻身才是,否则便太过辜负我的期望了。我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陈贵妃,她的目光定格在那方锦帕之上,良久未曾离开。
我叹了一口气,低声安慰道:“娘娘,莫要伤神。”虽然我不知她这伤心源于何事,但是估摸着与沈念安脱不了干系,陈贵妃入宫多年,恐怕是知道当初的事的。那沈念安可得算是她半个情敌了。
陈贵妃先是讶异地望了我一眼,似乎是在疑惑我为何会洞晓她的情绪,再而转变为淡淡的欣慰,她亦低声说道:“然儿不必担心。”
夕阳西下,已近黄昏。我抬起头时,天边尚有几丝残霞未退却,白云在天边嬉戏。
那白玉箫恐怕大有来头,极有可能便是沈念安曾随身携带之物。秦贵人是凌珉的人,而凌珉是沈念安的亲生子。这白玉箫为何会落在沈念安手中不言而喻。
秦贵人迟迟不见瑾王回应,瑾王看起来反倒是对白玉箫更为感兴趣。不尤怯生生地唤了一声“王上”。瑾王这才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问道:“方才你吹的曲甚是悦耳,我很喜爱。”语罢将白玉箫递给身边的得福道:“将它收好。”
得福接过白玉萧后,概是心知瑾王看重,愈加小心翼翼地捧着。
陈贵妃捏了捏锦帕,半是狐疑地问道:“王上的意思是,恢复秦妹妹的贵人之位?”瑾王淡淡说道:“我已许多年不曾听到这般扣人心弦的声音了,既然质女也已原谅了她,便回来待在身边吧。”
秦贵人一脸受宠若惊,只是身居冷宫已久,瞧起来憔悴不堪,正欲跪下叩谢瑾王大恩,怎知身子一软向瑾王倾倒而去。我不尤抓耳挠腮,希望她能稳住,深怕她做出什么大不敬的事来。
下一刻,我便为眼前的场景所震惊。
瑾王竟然将不知是真虚弱还是假虚弱的秦贵人打横抱起,一边走出门去,一边吩咐道:“得福,去太医院请张太医来。”秦贵人自是万分喜悦,嘴角不经意流淌出的笑意在我这个角度瞧着分外真切。而后,她竟悄悄地向我点了点头。
我不求她万事听令与我,只求这枚棋子,能为我所用。
只是陈贵妃神伤,是我所不愿见到的事。这世界上对我好的人太少了,所以无论她待我的好是真是假,我都不愿意辜负这份好。
我上前拍了拍陈贵妃的背,以示安慰。“娘娘,王上已经走远了。”陈贵妃却莞尔一笑,若不是我知晓她已上了年纪,便真会以为此时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位正值二八年华的少女怀春一笑。她痴痴地望着瑾王远去的背影,声音浅浅镀上一抹苍凉。
“十五年前,他也曾这么抱过我,然儿,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自是不知,迟疑地摇了摇头,心下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她面上的笑意更甚,可我能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子极是浓烈的凄凉气息,与那夜雷雨大作之时的气息极为相似。
她哑着嗓子说道:“就是那一次,我失去了腹中骨肉。他才舍得与我亲近半分。”
我呼吸一凝,近日陈贵妃提孩子的次数有些频繁。看来这件事给陈贵妃的打击很大,难道还未将凶手绳之以法?我心中琢磨着,嘴却跟着问了起来。“凶手是何人?”
陈贵妃的脸色瞧起来甚是惨白,捂着胸口喘了许久的气。“然儿为何想置王后于死地?”她未曾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话锋一转,直指别处。
她竟然知晓我的想法。
可她为何会知晓我的想法,我分明藏得这样深。难道我终究难成大器上不得台面?这件事我若做不好,日后要做更多的事,我又当如何?此时只听她淡淡地补了一句话,“你做什么,我若都不知一二,这贵妃怕是早已拱手让人了。”
我自知瞒不过,“扑通”一声跪下说道:“然璃自知不自量力,还请娘娘责罚。”她背过身去悠悠走了几步,似乎是有些惆怅地望了望天色。我只听见她无尽苍凉的声音传入我的耳朵。“你知晓王后是陈相之女吧。”
我点了点头,突然想起来此时她正背对着我,自然是看不到我点头与否的,便又极为正经地“嗯”了一声,续道:“自然是晓得的。”
“她是我的阿姐,这一层关系,你当是不知晓的。所以,她哪怕做尽了错事,你也不该动这样的念头。”
回到长信宫时,已是星辰漫天的温柔夜。
夜半,我揉了揉略微有些酸痛的腿,坚定而决绝地跪在宫门前。
回想起在冷宫时我对陈贵妃说的最后一句话,依旧无半分后悔之意。
“贵妃娘娘,姐妹之情固然重要,只是您对王后顾及姐妹之情,王后对您可顾及半分姐妹之情?”
她挥袖离开,不再与我过多言语。我猜她对我应当是极其失望的罢。我不愿她失望,所以,这是我为之退让,也是我与之抗衡。
退让是因她待我的好,我皆在心中惦念着。不似寻常的退让,这更似是乞求,乞求她的宽恕原谅。抗衡是因我本是决绝之人,一经选择便不会改变。
我宁愿她恨我,也绝不退半步,这是我的原则。
我想起在落水渊时,付骁寒不知弹了什么惑人的曲子。我渐渐在头痛欲裂的感觉中沉沦,获得了沈念安的记忆。
这在旁人看来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呵,可却真真实实的发生在了我身上。只是我转念一想,落水渊本便携带着神秘色彩,它能办到的事,自然比旁人能办到的事多,本就不足为奇。
只是陈贵妃对于沈念安来讲,估摸着应当是个不大重要的角色。否则,我分明将沈念安的记忆摸了个透彻,怎会半分印象也无?
按照这些时日在陈贵妃身边当值的情况来看,陈贵妃当年应当也是一个人物才是,而且是个极有故事的人物。
经历今日一事,我亦知晓了一个道理,瑾王虽然算不上是凌国历史上最令人瞩目的君王,亦不曾做出什么可令人赞不绝口的功绩,但不得不提的是,他是一个极为重视后宫和睦的人。
我从前可能会跟着称赞一句妙极,只是落水渊中瞧见的镜像让我晓得,瑾王不是不喜欢这些个女人争抢,徒生是非。而是沈念安不喜欢这样的后宫,瑾王倾尽全力去保全沈念安的想法,已是对沈念安莫大的尊重。可想而知,沈念安在瑾王心中有多么深的地位。
若不是年少挚爱,岂会遭这般温柔惦念。
凌珉是沈念安的儿子,所以,瑾王大概会不惜一切代价让他继承王位。我的脑海中一闪而逝这样一个简单大胆的想法,竟然不由得令自己心中一惊。会吗?只是退一万步讲,沈念安那般炽烈的女子,宛如初升的太阳,美的撩人心扉,暖的如火如歌。她向往的是自由,渴盼的是温柔,不屑于陷入算计之中。
瑾王如何能让她的儿子失去自由,而一整日一整日的陷入忙碌的生活?野心是一件好事,但是那个位置,不是每一个人都想要的。倘若凌珉想要继承王位,那么,他一定要娶一个对自己有帮助的女子为妻,而非遵从本心去娶自己挚爱的女子。倘若,他选择遵从本心,那么,那个位置是不可能给他的。
世子之妻虽贵为宣国公主,奈何远水救不了近火。路遥车马慢,哪怕是一封书信,飞鸽传书都要许久方能送达。瑾王也未必会喜欢宣国干涉凌国的朝政。更何况,倘若凌漾即位,宣兰莺顺理成章地会成为王后,她的孩子会成为新的世子。
凌国无形之中便会易主,这叫瑾王如何会答应。若他有意让凌漾即位,便会让凌漾广纳妾室,然而,他没有。
我不由得想起一件事,在我被刺杀之前,瑾王曾向我提过凌珉,有意将我许配给凌珉。然而,却被凌珉拒绝了。瑾王他心中的天平早已偏向了凌珉,心中恐怕已经没有半分位置是留给凌漾的。
王后她,莫非半分局势都不了解?她不可能不找机会除掉凌珉,这个被她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的公子。那么,这就意味着我与凌珉共同的敌人是王后。
我该找个时间和凌珉谈谈了。我迷迷糊糊地这样想着,没想到跪着也能睡着,就在我快支持不住跪在地上陷入熟睡之际,一双精致的黑靴映入眼帘。有人轻轻敲了敲我的脑袋,我勉强打起半分精神,将恨不得粘在一起的上下眼皮张开的略微大一些。
他的声音如同他的人,低沉清冽,淡漠温柔,在这寂静的夜中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你便是跪到天亮,她也不会顾你半分的。”他将我的上下眼皮扒拉开,“你这眼皮都快眯成一条缝了。”我挥手将他推开,闭着眼睛义正言辞地说道:“你既然不赞同我的做法,便莫挨我。”
他似乎是蹲下身饶有兴味地说道:“已经七日了。”
我听到他的话之后心脏不由“咯噔”了一下,不知为何略微有些惴惴不安,睁开眼睛时却尽是凶光,仿佛是要杀了眼前的人一般。
“所以,是要下达任务了么?”
他精致的眉眼暴露在我的视线之下,一身高贵的白衣潇洒恣意。唇畔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他似乎透过我,在看另外一个人。
看的那般认真,那般温柔。只是这认真与温柔,皆不是为我。从一而终,我知道的。“楚凉,再晚一些让我做事。”我沉声说道。
我要先将自己的事解决完,再去做另外的事,否则我于心不安。
他温柔浅笑,在这黑夜中显得格外耀眼。
我想质问他为何不应我的话,方才琢磨好措辞。只见他揽过我的肩头,他的脸离我越来越近。那股清凉之气扑面而来,呼吸渐渐变得灼热。我突然意识到要发生什么,立刻偏了头,他的唇擦过我的脸颊,撩起一阵异样的绯红。我略微有些尴尬地说道:“楚凉兄,请注意你的言行举止。你这样很容易让别人误会的。”
我还特意探头往四周看了看,确定没有人后,方才松了口气。我还特意直了直身子,正而八经地跪着,此时也顾不得腿酸了。
不知为何,我心中微微有一丝异样的感觉。
楚凉有一刹那的失神,摸了摸自己的唇,戏谑地说道:“然儿这是害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