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1 / 1)

昭阳殿正殿之中,赵夫人端坐于鎏金神兽铜镜前,未束发髻,万缕青丝披散而下,通身仅着一件莹白的留仙裙,内中绣红焰纹肚兜若隐若现,长长的曳地裙摆铺展于地。她不过二十六七的年纪,容貌秀美,宛转蛾眉,芙蓉颜面,手执一把雕梅玉梳,一下一下梳着满头细腻柔滑的青丝。

偌大的正殿中除她之外并无旁人,清风从外吹拂进来,越发显得殿中冷清凄凉。

也是,昭阳殿中的宫女内侍都知晓这位赵夫人犯了事,企图毒害皇后,忙地想法子另攀高枝,不受其连累,又有谁还会守在她身边呢?

赵夫人梳好了头,轻轻搁下手中玉梳,细细打量自己一双冰肌玉骨的素手。终究还是哀声一叹,自言自语道:“今日便是我的死期。”

她伸手端起那杯搁在柚木案几上的青铜鱼纹樽,以袖掩面,饮下樽中清酒,又将酒樽重新置回案上。

殿外传来内侍高亢的通传声:“海盐公主到——”

赵夫人勾勾嘴角,“到底还是来了。”

少顷,司马茂英一袭朱红牡丹纹对襟高腰襦裙出现在赵夫人面前,腰系赤色杂裾纤髾,并挂五色宫绦,行走之时,纤髾飘飘,如燕飞舞,依旧是那副翩若惊鸿出尘脱俗的样子。

司马茂英之后,紧跟着贴身伺候的小茹小惠。其后还有一干宫女内侍,林林总总二三十人,单瞧着这兴师问罪的阵仗便不同寻常,想来是怕赵夫人有所准备,故而带了这么多人过来。

但这正殿中仅赵夫人一人,司马茂英见状还是吃惊不小。

赵夫人只淡漠一笑,道:“大公主何须带这么多人过来,是怕我反抗吗?”

司马茂英表情微讪,随之又恢复严肃,自大袖中取出诉状,冷声道:“赵夫人,你买通显阳殿寺人,向母后投毒,你可认罪?”

“认罪?”赵夫人眼带讥诮,“我认又如何?不认又如何?难道大公主要对我屈打成招?这可不像是那个端庄秀丽的大公主会做的事情。”

“你!”司马茂英面露怒色,“事到如今,你还要逞口舌之快!”她将诉状扔在赵夫人身边,“这是显阳殿寺人画押的供词,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赵夫人看也不看诉状一眼,只淡淡道:“我无话可说。”

司马茂英一时又气又急,叱道:“赵夫人,你是父皇的妃子,还是元青的母亲。元青养在母后身边,母后一向视如己出,待他不薄……”

“待他不薄?”赵夫人打断司马茂英的话,“你母后待元青不薄又如何?元青分明是我的孩儿,你和你母后却挑唆他不认我这生母,你叫我这个亲娘情何以堪?”赵夫人捂着胸口痛心疾首地说道。

“你简直冥顽不灵,母后从未挑唆元青不认你,是你先对母后不敬,元青才会那样对你。枉你还是元青生母,却一点也不懂元青的苦心。你可知那日你大闹显阳殿之后,元青还向母后求情,请她宽恕你。”

“宽恕我?我做错了什么需要皇后宽恕?”赵夫人冷笑一声,“呵,我不需要她宽恕,我只要她死!如果可以,我倒是希望将你那薄情寡义的父皇也一并毒死,只可惜,苍天不开眼,不开眼呐!叫我大好的年纪嫁给这个皇帝,日日独守空闺,还要骨肉分离,我恨!我真恨!”

司马茂英指着赵夫人难以置信道:“你竟然还想加害父皇,简直大逆不道!本宫原想看在元青的份儿上,留你一条性命,岂料你居然还有这等恶毒的心思,看来本宫留你不得。”她言毕,又大喊道:“来人,拿下她!”

话音刚落,司马元青奔进正殿,口中呼唤着:“大皇姐,绕赵夫人一条性命,求你了。”司马元青奔至司马茂英身边,扑倒在地,重重向司马茂英磕头。

司马茂英讶然,“元青,你怎么来了?”

“元青!”赵夫人一见亲儿,霎时泪如雨下,待想上去拥抱司马元青,却被两名内侍摁住,一时无法动弹。“放开我,你们放开我!”

司马元青跪在司马茂英面前,乞求道:“大皇姐,元青知道赵夫人毒害母后是大逆不道,可她毕竟是元青生母,求大皇姐看在元青的份儿上,绕过赵夫人吧!”

男童稚嫩的脸庞上写满了期冀和焦虑,令司马茂英瞧了心中十分不忍,“元青,你先起来说话。”

“不,元青不起来,大皇姐不答应绕过赵夫人,元青就不起来。”小小的男童紧紧抱住司马茂英的一条腿。

赵夫人见到此种情况,哭得越发伤心,“元青,你……你不是不认我么?”

司马元青的小脸上闪过一丝哀伤,“娘亲,你为何不懂孩儿的苦心?”

男童的一声“娘亲”叫得赵夫人肝肠寸断,哭喊着:“我的儿,你为何现在才喊娘亲?”说完,突然张口呕出一口黑血。

“娘亲!”司马元青大惊失色,撇开司马茂英扑向赵夫人。“你们滚开!”他恼怒地推开两个摁住赵夫人的内侍,用小小的身体抱住倒下的赵夫人,“娘亲你怎么了?”

司马茂英见状也愣住了,心想这赵夫人怎么会突然呕出黑血呢?

赵夫人还在不停地呕出黑血,将身上莹白的衣裙染成了黑红色,瞧上去格外骇人。

司马元青吓得大哭起来,“娘亲你不要吓孩儿啊!”

司马茂英反应过来,忙道:“快传御医!快传御医!”

赵夫人却伸出带血的右手,指着司马茂英,厉声道:“休再假惺惺,毒酒不正是你赐我的吗?”她以大袖挥落搁置在案几上的青铜鱼纹酒樽。

金属酒樽掉在地面上,翻滚两圈,发出清脆的声响。

“什么?”司马茂英盯着青玉地面上的酒樽,瞠目结舌。

司马元青亦看到了酒樽,双目赤红地怒瞪司马茂英:“大皇姐,你竟然当真毒杀了元青生母?”

“没、没有,我没有!”司马茂英张口想要解释。

小茹和小惠纷纷出言替司马茂英解释:“二皇子,大公主真的没有毒杀赵夫人。”

“你们闭嘴!”司马元青怒喝,“她没有毒杀娘亲,那娘亲为何会呕吐黑血,指认是她赐的毒酒?”

小茹顿时无言。

小惠却道:“分明是赵夫人自己喝的毒酒,与大公主无关。”

“简直可笑至极!”司马元青已怒不可遏,一张小脸气得通红,“娘亲怎么可能自己喝下毒酒,分明是她赐的毒酒!”他指向司马茂英,一脸怨愤。

司马茂英向后踉跄一步,再看向赵夫人时,见她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光芒,心中已然明了。中计了,中了赵夫人的离间计,她以自己的性命,离间了她和元青之间的感情。这一招,可真是够狠的。

司马茂英已无话可说,轻轻摇了摇头,道:“罢了,我们走吧!”

小茹还想再说些什么。

司马茂英打断她道:“什么都不必说了,走吧!”

当下一群宫女内侍随着司马茂英鱼贯涌出昭阳殿。

司马茂英跨出正殿之前,闻得赵夫人对司马元青说道:“元青,你一定要替娘亲报仇,否则娘亲死不瞑目啊!”她心头一沉,脚步一滞,深吸一口气后,才重新抬脚往前走去。

司马茂英心情复杂,万万想不到赵夫人会吞毒自尽。最初拿到诉状得知是赵夫人向皇后投毒时,她的确愤怒,势必要替自己母后讨回公道,毕竟若不是救治及时,母后说不定已经毒发身亡。然则赵夫人到底是元青生母,嫁她父皇十年有余,父皇虽将此事交由她处理,她却未曾想过要真正赐死赵夫人。可让她更为震惊的是,赵夫人还有弑君的念头。

赵夫人怨恨她父皇薄情寡义,叫她日日独守空闺,又骨肉分离。可是,这深宫内院,又有多少帝王的女人不是日日独守空闺呢?纵然尊贵如她的母后褚灵媛,亦不能日日得见君王圣颜。

纵观古今诸多君主,司马茂英以为,自己的父皇所拥有的妃嫔并不多。至于司马元青养在母后身边,也只是因为父皇不希望皇子养在生母身边倍受宠溺,而皇后乃是一国之母,性情温良,最适抚养皇子,不想却生出了这许多事端。

司马茂英始料未及,赵夫人会以自己的性命离间她与元青的关系。从今往后,怕元青是不会再认她这个皇姐了,只将她当作杀母仇人。即便有那么多宫人为她作证,所有人都相信她并没有毒死赵夫人,元青也不会相信。他不过是个九岁的孩童,亲眼目睹生母惨死,又笃定是自己最信任的大皇姐所致,心中该有多么伤痛。

思及此,司马茂英心情愈发沉重。

从昭阳殿出来后,司马茂英去了太极殿东堂,去向司马德文复命。

司马德文正盘腿坐于案几之后,手捧内侍递上的花茶,轻轻吹拂水面,将浮于水面上的花瓣儿吹开,这才呷了一口。

司马茂英来到后,径自立于司马德文面前,也不言语,也不问礼。

司马德文搁下茶杯,见长女面有凄色,因道:“德音,你怎么了?赵夫人的事,你可曾处理了?”

司马茂英始将之前在昭阳殿中发生种种告知皇帝,末了,又凄凄道:“儿臣不曾想到赵夫人会饮毒自尽,也不曾想到元青会出现在昭阳殿。”

司马德文挥手道:“罢了,赵夫人心怀怨怼,竟还想谋害朕,其心可诛。她既然饮毒自尽,便也算是畏罪自杀,此事不必再追究下去了。”

司马茂英陡然抬头,满脸不可置信。她原以为父皇会责怪她逼死了赵夫人,毕竟赵夫人位列夫人之位,若非她亲自前往昭阳殿问罪,赵夫人也许不至于服毒,哪知父皇竟会轻描淡写将此事揭过。“可、可是元青……”

“他还只是孩子,自幼养在皇后身边,与赵夫人并无多少情分。”司马德文视线转到长女面上,“你不必担心,元青只是一时无法接受,过些时日就好了。”

司马茂英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答,恰逢有内侍来禀告,说是显阳殿皇后醒了,她忧心母后,便告辞了去。司马德文也未留她,只叮嘱她好生照顾皇后。

离了太极殿,司马茂英心情并未轻松,反比方才更加沉重。无怪乎赵夫人临死之前会控诉父皇是个薄情寡义之人,她父皇听闻赵夫人服毒自尽,竟无一丝难过之意,甚至将其服毒之举归结为畏罪自杀。一日夫妻百日恩,父皇对待赵夫人怕是连一丝丝恩情也没有吧!

深宫之中的女人,除去皇帝的正妻皇后,其他女人的性命当真如此廉价么?司马茂英没有答案,只是庆幸自己有刘义隆那样的好男子,不必如那些嫁给君王的女人一般半生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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