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下午，我和母亲正在家中盘算如何打理接下来的铺子和生意。忽然杨嫂神色十分紧张的走进来唤我，说是警察局的人来访。我听了，顿时一惊，什么事会惹上警察局？不会是山本又来找茬吧？
紧忙出门见客——是警察局分队的一个队长，是个中国人，应该是属于山本控制之下作为日本兵之外补充力量的沪上治安队，难得一个不横行霸道的军官。他大概认得王家，所以就一个人来了。
原来是今早在四川路附近发现一名死者，身上有打斗痕迹，据人称，这个人不久前曾经在四川路闹事，与我发生争执，被王家少爷及司机殴打过。
我暗暗吃惊——难道死者是常掌柜所说的那个丁老鬼？就算是他，这已经过去三个多月了，怎么还会找上王家？何况，就算那天德元和小杨打了他几下，但绝不致死——怎么会突然就死了呢？
那个队长便说请我先去局里走一趟，认一认。为了让小杨先不露面，我便叫阿吉和小张陪我去警局。
到了那里，才知道死掉的人并不是老丁，而是渠绍祖！
虽然因为苏曼芝的事，我心里恨极了他，但是乍然看到他穿着乌七八糟的衣服，像狗一样死在那里，又觉得十分沉重和凄凉——当年晋商圈里赫赫有名的渠家，就这样烟消云散，没入这苍然乱世了。只剩下孤苦伶仃的苏曼芝，年纪轻轻便成了一个寡妇。富贵如浮云，人生不可知！
我看着他，告知了那个队长死者的身份，特别明说此人之死与王家无关。看他身上确实带着累累的淤青，很有可能是因为欠了债被债主打死的。
那个队长迟疑了一下，说按照当时在场人员的口述，这个人可能是王家少爷和司机打死的。自然，他所指的就是德元和小杨。
我吃了一惊，预感到事情不是这么简单，便问是什么样的“在场人员”。那队长低声说，这个就不要管了，回去之后最好早作准备，不然后果可能会很严重——因为山本下了命令，一定要追查凶手。
我听了，顿时如雷轰顶——原来是有人想借这件事来算计王家！
回到家后，我便让德元和小杨赶紧收拾行李，先到常掌柜的家里避一避风声。如有必要，直接和常掌柜的去东北——虽然那里战火滔天，枪炮无眼，但是总比眼下这瞄准王家的枪炮好！
德元被劝不过，只好答应。但小杨不愿走，他说如果他们都走了，山本肯定不会放过我和老夫人等人，一定得有个人来承担才行。为此，他情愿留下来担这个事。他执意如此，只好作罢。
不久，山本便带了一队人来查问，没有收获，便带走了小杨；同时叽里咕噜说了一串日语，翻译代其说道，“王小姐，请听清楚：谁要抗拒我的命令，统统枪毙！限你三日之内，尽快交出你弟弟，如果不肯，我就不客气了！”
眼见如此，我便一面派人去查丁老鬼的下落，如果找他真正的“受害者”，也许就会辨明是非；一面紧忙托几个在政府部门里任职的朋友帮忙——现在为了吃口饭，他们已经是服务日军伪政府部门的人了。然而，得来的熟人消息均说山本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兵痞，连现在上海市的代理市长（中国人）都要敬他三分，最好他说怎么做就怎么样做。
可是，我是无论如何不可能把德元交给警察局的！
转眼已经到了第三天晚上，还没有等到任何消息，我便让常掌柜的把德元带到东北，至于其他的，走一步看一步吧！
夜已深深，忽然杨嫂急匆匆的进来报说元家少爷拜访。
难道是元存勖来了？
我心里忽然一亮——他一向跟日本人交好，虽然背着汉奸的皮囊，但是至少在内心里还是一个中国人，也算是相对可靠的朋友，说不定会考虑一下帮我解救德元和小杨。
然而，走近客厅，仅有的一丝喜悦瞬间冰住，来客竟是元存劭！
第百十章如何平息
虽然同样是元家的主人，但这两位的差别和来意，简直天上地下。家里一般的仆人并不认识元家的大少爷和二少爷，所以才会说得如此含糊。
元存劭见到我，开门见山道，“既然东窗事发，咱们做个交易，如何？”
“什么交易？”我冷静的看着他，已经有所预知。不过听到这句话，反而有些宽解，因为如果可以交易，就意味着德元和小杨有救。
“拿你们家上海的十一家茶叶铺子，来换两个人的性命。”
“你原来知道了。这事是不是就是你一手盘算的？和山本狼狈为奸，沆瀣一气——”
“是又如何？你弟弟和手下打了人，这人就死了，你难道说不是——”他故意把这个坑挖大挖深。
“那日你也在场，明知闹事的不是渠绍祖！”
我盯着他，惊诧而且愤怒，但却毫无办法。这个人老奸巨猾，曾经是大哥生意上的对头，现在又来设计陷害我的圈套。我暗想，只要找到丁老鬼，让他出来承认，再多找几个见证人，也许就可以洗清对德元和小杨的污告。
元存劭的眼睛滴溜溜的转了一圈，抄出怀里的烟枪，悠悠的抽起来，道，“哈哈，我当然知道不是渠绍祖。不过，这有区别吗？人都死了，死无对证。”
“你什么意思？什么是‘人都死了’？”
这显然是一句一语双关的话，也是一句很有歧义的话。
“丁老鬼你也不必费力去找了，我已经先你下手——实话告诉你，我就是向警察局报案的在场见证人。你说山本信你还是信我呢？”
“你——好狠辣！”
面对这样的事实，我只有这四个字可以做矛，弱而无力。而元存劭的手里，既有最厚实的盾，也有最锋利的矛，也许对他自己来说是“矛盾”的，但于我，确实坚不可破，一刺到底。
“怎么样？考虑清楚了吗？交易成不成，全在于你。”
他把一个合同扔到我面前——他已经确定我再无手段，再无选择，才会这样有备而来，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至于他怎么去打点山本，那是另外一回事。
我不必犹豫，只能签字。
别说让我交出十家铺子去换，就是交出二十家，我也不会拒绝他的条件——只不过别处的铺子经营惨淡，对元存劭来说要与不要已无所谓。
他收了合同，分了一份给我，笑眯眯的的说道，“这样就很好，拿钱换命，多么合算！”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就是为了钱吗？”
我已近乎绝望，便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
“不尽然。”元存劭吐了一口烟圈，缓缓道，“我和我二弟本来是一条船上的人，他却为了你跟我翻脸！他从我这里拿走了一批比金子还贵的苗药，又换得了方云笙的性命，拿十三家酒楼来换也算是便意了！可是我又不幸失手打伤了他，被我母亲不依不饶，只好又还给他一半，你说，余下的损失谁来补偿呢？当然是你啊——王槿初小姐！”
“照你这么说，我都怀疑到底是你不幸还是他不幸？有你这么一个好哥哥！”我讽刺道。
为什么同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兄弟俩，差别会这么大？虽然元存勖有元存勖的坏处，可是跟眼前这位趾高气扬、贪得无厌的大少比起来，那点“坏”反而还算是“好”呢！
“你在为他打抱不平？哼！我和我兄弟原本不分你我，各司各业，要不是因为你，怎会弄到现在这个地步？红颜祸水！”
他还在计较过去的事——
可见男人一旦计较起来，心缝儿简直比女人还窄，因为他们关心的是脸面，是名声。
听他说出这样侮辱的话，我顿时气到极点，夺过他的烟袋，朝门外一扔，吼出一个字：“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