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
书房内是宫灯高悬,明亮如昼。太子爱卿果真是站在梨花木书案的后头,一边默念着《道德经》,一边用小楷抄写在宣纸上,铁划银钩一笔而下,如行云流水,美不胜收。
真不知是不是总被太子傅罚抄书的关系,他的字是所有皇族子嗣里写得最好的,算是歪打正着吧。
「殿下,这说的是什么呀?」帮他研磨的是一个绿衣小太监,叫小德子,今年才七岁,却古灵精怪的,他的小眼睛瞪着爱卿写下的小字,好奇地问。
「就是说……唔……。」太子傅当初怎么讲解来着,爱卿歪着束金冠的小脑袋,用毛笔尾端频频搔头,嘀咕道,「就是说……天子要依律治国,打仗要出奇制胜,不可以惊扰百姓,等等啦……。」
怕小德子越问越多自己解释不了,爱卿又道,「唉,反正都是些高深的道理,我说给你听,你也不懂,还是别吵我啦。」
「是,殿下。」小德子卖力地替太子磨墨,书案上堆着这么厚的一迭白纸,这罚抄恐怕要抄到半夜吧。
爱卿又写满一张纸后,放下笔,转了转酸涩僵硬的脖子,还扭了扭腰,又一次问小德子,「景侍卫还没回宫么?」
「没有吧,前殿的春汐姐姐说了,景侍卫回来,就会让他立刻来书房见太子的。」小德子递上一盏新沏的冰糖红枣茶给太子,「殿下,您渴了吧?歇歇在写。」
「嗯……他到底跑哪里去了?」爱卿苦皱着脸,才端起青瓷茶碗,就听得外头一声嘹亮通报,「太子殿下,景侍卫到了。」
「呵呵,他终于回来了!」撂下毛笔,爱卿就像一只欢快的小兔子,直奔殿门而去,留下小德子慌忙地替他收拾毛笔、纸张,才写好的字可不能弄脏了,还得拿去给皇后瞧呢。
爱卿兴冲冲地来到门口时,皎洁的月色下,那一抹高大的身影正迈入殿槛,他二话不说,就冲了过去,「——瑞瑞!」
那可真是一蹦三尺高,不过来人很轻松就抱住了他的腰,仰起头,看着爱卿那染着墨迹的清秀脸孔。
「殿下,抱歉,属下回来晚了。」
景霆瑞比太子年长九岁,如今已十九,不仅是东宫的带刀侍卫,还因为武艺高超,为人刚正不阿,而备受皇帝重用,常让他帮助刑部、吏部,出宫调查一些案件。
不过,他毕竟是太子殿的人,所以景霆瑞每次奉旨出宫,爱卿就很不愉快,那简直是盼星星,盼月亮般地等他回来。
连煌夜也会吃醋地抱着他道,『卿儿,你的侍卫朕只是借用一下,他虽出宫去了,但还有朕陪着你,不是么?』
『父皇,那是不同的。』爱卿总会那样回答,可到底是哪里不同,他自个儿也说不清。
自从他记事起,景霆瑞就陪在他身边了,景霆瑞的存在就像围绕他的阳光、空气、花草树木般理所当然。只要他一不见,爱卿就浑身不自在,坐立难安,可现在不比儿时,只要他一哭闹,父皇就主动把景侍卫塞给他,这能成功止住他的眼泪,且百试百灵!
现在,他已经长大了,只能忍,忍到景霆瑞回宫见他,哭鼻子这种事情,他是再也不会做了。
「哼,你也知道回来晚了?」虽然心里一直担心着景霆瑞的安危,可是爱卿此刻却也板起脸来,「你心里是只有父皇,没有我了!」
「怎么会,太子殿下您在属下心中,永远是第一位的。」景霆瑞在旁人眼里,虽然长得极俊,却不爱说话,也不爱搭理人,给人的感觉像一大块冰,还时不时地透出一股拒人千里的寒气。
但是,他在太子面前,尤其是无旁人时,他的眼神也好,还是语气都是那么温柔,充满着溺爱的意味。
「可是只要父皇一句话,你就飞也似地出宫去了!」爱卿咕哝道。
从小,他就备受父皇宠爱,四岁就被立为太子。有了煌夜撑腰,他向来是驰骋宫中,天不怕地不怕的。
但他最近越来越了解到,权力是怎么一回事?因为只要父皇一个眼神,景霆瑞就不会再听他的话了,而且也不会告诉他去了哪里,去做什么,让他非常担心。
「呵,殿下,那些都是公事,身为臣子,替皇上做事,是理所当然的。」景霆瑞微笑说,把爱卿放了下来,伸手抚摸着他的头。
『——那你说,到底是父皇交代的事情重要,还是我?!』
爱卿不知为何很想这么问,但隐隐觉得景霆瑞肯定会选择父皇,因此耷拉下脑袋,沉默不语了。
「对了,殿下,我给您买了糖人。」景霆瑞蹲下身子道。他每次出宫回来,就会带些好吃的东西,像冰糖葫芦,麦芽糖人等等,这些东西在宫里头吃不到。许是宫人们嫌弃做工粗陋,又不洁净吧。
但是爱卿很喜欢,捧着龙形糖人能吃上很久。
「在哪儿?」爱卿听到有吃的,果然又精神起来了,那股活泼劲儿,简直能看到他屁股后头,有尾巴在摇晃呢。
景霆瑞忍俊不禁,捏了捏他粉嫩的脸蛋,「在您的寝殿里,春汐说,您在这儿抄书,所以我放下东西就来了。」
「咳,这么说,你知道我被罚抄书了?」爱卿的脸更红了,虽然不是头一回了,可是随着年纪越来越大,总觉得这种事被景霆瑞知道是不好的。
「嗯。」景霆瑞站起来,牵住爱卿的手,「走吧,您应该还没写完吧?」
「是啊,爹爹这回可狠心了,一下就罚我十遍《道德经》。」爱卿与其说在抱怨,更像在撒娇。
「也好,您的《道德经》不是还没背熟,下次太子傅考您默写,就不用我帮您扔纸条了。」景霆瑞笑着道,却惹来爱卿一记拳头。
爱卿回到桌旁,小德子已经铺好一张宣纸,象牙管的狼毫笔蘸饱墨水,就等太子来挥毫了。
「您就站着抄吗?」景霆瑞见太子都没有座位,便问道。
「是啊,今个儿殿下犯了错,抱着公主跌了一跤,皇后可生气了。」小德子极小声地说。
「原来是这样,也难怪皇后要生气了。」景霆瑞转头看着太子,关切地问,「您呢?可有受伤?」
「我没有,唉,总之,我抄就是了。」爱卿瞪了小德子一眼,嫌他太多话,「去,让御膳房准备点心,景侍卫回来的晚,都没吃饭呢。」
「是!殿下。」小德子应命,一溜小跑去了。
爱卿凝神静气,很想一口气把余下的都抄写完,可是之前心里惦记着瑞瑞还没回宫,数了数,从午后到现在,也就抄了四遍,现在瑞瑞回来了,陪着他了,可他又静不下心来了。
眼角不时瞄瞄景霆瑞,他穿着深蓝云纹锦衣,缀墨玉的皮腰带,黑布马靴,腰间除了常年都佩戴的蚩尤剑,还有一块翡翠镶金挂件,这是景亲王府的信物。
爱卿知道景霆瑞虽然是景亲王家的长子,但碍于庶出的身份,所以并未得到亲王府的世子名分,而那些荣华富贵,以及世袭荣耀都将由他嫡出的弟弟,小他一岁的景霆云继承。
尽管景霆云是个好逸恶劳,什么都不会,只有长相可取的家伙。
对于这一点,爱卿一直忿忿不平,还缠过父皇,要给景霆瑞应有的名分和地位。
可是父皇说,虽然在他眼里嫡庶平等,但祖宗礼制不可废,且这是景亲王的家事,所以他无法干预。
至于景霆瑞本人似乎并不在意身份地位,也鲜少回亲王府,不过今天,他的腰里挂着信物,就说明父皇让他去景亲王府办事了吧。
「安妃娘娘还好吗?」爱卿问的是景霆瑞的生母,一位身份低微的歌姬,因长相极美,而被景亲王看中,收为妾妃。
「母亲一切都好,多谢殿下关心。」景霆瑞面带微笑地说,「她也有问起您,还让属下好好地伺候您。」
「瑞瑞,我要是知道你是回王府的话,就不会催着你回来了。」爱卿停下笔,一脸的歉意。
「呵呵,殿下,自属下十岁进宫当您的侍卫,已有九年,早就把这儿当成是自己的家了。」景霆瑞却笑着道,「您不必在意这个。」
「瑞瑞,我会对你非常非常好的!」爱卿却还是皱着秀眉,发誓般地说道,「以弥补你不能归家的遗憾。」
「殿下,您的心肠太好了。」景霆瑞抬手轻抚那张虽然稚气满面,却大有倾国之姿的年少脸庞,「属下反而会担心呢……。」
「什么?」那双乌黑澄澈,宛如星空般的美眸,仰视着景霆瑞。
「不,没什么。」景霆瑞莞尔一笑,将太子抱入怀中,低着头,在他耳边说道,「您只要这个样子就好,无需为其它事情烦扰。」
「嗯!」爱卿重重地点了下头,不管是什么事,只要瑞瑞说没什么,那就是没问题的。
「殿下,您累了吧?」景霆瑞又问,「站着抄写多久了?」
「从午后开始,大概……」爱卿顿了顿,「有三个时辰了吧。」
「那真该歇会儿了。」景霆瑞蹙眉道,「不然明日就该腰酸腿疼了。」
「可是瑞瑞,我还要抄六遍呢。」爱卿愁眉苦脸着,估计,得忙活到亥时吧。
「别急。来,让属下抱您。」景霆瑞温柔地说,轻松地抱起太子,让他坐在书案上,两人的目光就齐平了。
「瑞瑞?」爱卿看着景霆瑞,不明所以。
「皇后不准您坐在椅子上抄书,所以才把这里的椅子锦墩都撤走了吧。不过,只要不是椅子就成了,您坐这儿也一样的,剩下的,属下来写就好。」
「这怎么可以?爹爹要是知道了,还不得再罚我一顿!」爱卿连忙道。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这儿又没旁人。」景霆瑞的胆子不是一般地大,微笑道,「小德子也不会出卖您,最重要的是……」
他拿起笔,照着爱卿刚才写的地方,接了下去,「我舍不得您站着抄写,而我都替您抄过七、八回了,对模仿您的笔迹是驾轻就熟的。」
「瑞瑞……。」爱卿的脸孔红彤彤的,伸出手,轻轻扯了扯景霆瑞的衣袖,「对不起,我又给你惹麻烦。」
「没有的事,殿下,您想做什么都可以,只要您开心就好。」景霆瑞轻捏了把太子的鼻头,「只是下回,您抱着公主可要小心些,别再摔跤了。」
「知道啦,下次肯定不会了。」爱卿鼓起腮帮子,他可心疼珂柔了,比摔着他自己还疼呢!
爱卿托着下颚,坐在桌上看景霆瑞写字。那真叫一个飞快,而且字迹笔划,根本是如出一辙。
夜越发地深,小德子点燃了更多盏烛灯,而爱卿看着看着,竟然犯起困来,哈欠不断,小脑袋一摇一晃地,不知不觉就靠在景霆瑞的右肩上。
景霆瑞停下笔,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换了左手执笔,然后右手抱稳太子的腰,让他靠在自己肩头休息,就以这种不自然的姿势,花了两个多时辰,他就替太子罚抄完了。
抱着熟睡的太子,将他送回寝殿,叮嘱春汐小心照顾太子之后,景霆瑞便带着那沓厚厚的《道德经》去长春宫,向皇后娘娘复命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