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晨被叶杏的话完全弄糊涂。就听叶杏笑道:“因为,在过去的磨练中,李响越来越相信自己。而在这世上,只要一个人不认输,你就不可能打败他。所以,赢的机会总是在他那一边。”
萧晨这才明白,也跟着笑起来,可才露出一丝笑容,却又暗淡下去:“那若是有人已经认输了呢?”这人实在太“消沉”!叶杏面上的笑容不由一僵,再看萧晨,只见他两眼只是盯着自己摆动的脚尖出神。
这人着实不是一个好的聊天伙伴,叶杏无奈,只得重找话题:“这么晚了,你怎么会刚好在这里?”此刻已是三更天,萧晨若是从官府出发,便是肋生双翅也不可能及时赶到。萧晨摆了摆手,苦笑道:“什么赶来,我根本就一直在高粱田里藏着。看见李响闹事,才出来阻止罢了。”
叶杏大感意外:“你在跟踪我们?”她想不到这捕快如此尽忠职守。
萧晨放声大笑道:“我像是那么尽忠职守的人么?”他的笑声渐渐酸涩,“我跟踪的,其实是英嫂。”叶杏一愣,联想起白天时他的突然出现,顿时明白过来,叫道:“你……你喜欢那英嫂?”萧晨靠在牌坊石柱上叹道:“是啊,所以我可能一辈子都离不开义贞村了。”
原来萧晨本就是义贞村人士,少年失诂,遂与一位云游僧离乡学艺。二十岁时才衣锦还乡,入了六扇门。那时的他一表人才,能文能武,上门提亲的媒人并不在少数。岂料就在那年,由于圣上出游,官府征召义贞村的全体男丁修筑栈道,遇到事故,村中的男人们集体罹难,也包括英嫂的丈夫。在一片愁云惨雾中,萧晨却对哀婉悲切的英嫂一见钟情。
于是,萧晨不声不响地将上边给他的升任都推了,好容易忍到英嫂三年孝期过去,忙与她私下接触,瞧来她似乎也有意,不由心花怒放。
可是突有一天,族长金婶却带着英嫂来到他家,将他好一顿喝斥。原来义贞村正向朝廷申请御赐的贞节牌坊,萧晨若是娶英嫂,便是将整村寡妇的努力全都毁坏了。就因为此事,萧晨被逐出义贞村。从此他不再认真办案,终于成了个吊儿郎当的官痞。
可是说来也怪,越是明知无望,萧晨的心却越是容不下别人,终于干出了跟踪英嫂的勾当。义贞村中人人都知道他没出息,可是对一个本就没出息的人来说,“没出息”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为情的事了。
惨痛的往事一一道来,叶杏一时失语,竟不知如何安慰。就在这时,忽听村子里“当当当”传来一阵钟声。
这时天已快到卯时,萧晨脸色一变,叶杏奇道:“怎么天不亮就敲钟?”萧晨略一犹豫道:“村里开祠堂了。今夜出了这么大的事,有辱牌坊,她们一定不肯善罢甘休的!”叶杏不以为然道:“开了祠堂又能怎样?难道真能把李响他们抓了来?”她虽然因护村和李响争吵,但心里毕竟还是与七杀亲近的。
萧晨摇头道:“不是为李响开的,是为英嫂啊……”声音甚是酸楚。叶杏为之气结,艰难道:“……她?”萧晨叹了口气,却不再说话了。
原来这一村寡妇一直都不与外界交流,故此一切气劲都习惯使在自己人身上,格外的严于律己。英嫂的庄稼被男人碰了,表面上她原谅了七杀,可背后遭殃的是高粱;那么牌坊被亵渎了,李响全身而退,接下来倒霉的自然也就是英嫂了。
叶杏对人情世故本有了解,稍微一想,也就猜得个**分,不免担心道:“你不能进去说一下么?”萧晨摇头道:“我进去可以,但是却不能说。于情,族中事务,我得听金婶的;于理,家规族规更是官府维护治安的重要帮手,我也不能随便干涉。”叶杏“哦”了一声,可实在放心不下,突然灵机一动道:“我进村去看看!”萧晨一惊道:“使不得!这村子不容外人进的!”叶杏笑道:“什么不容外人,我看是不容男人吧?我是女的,进去帮英嫂解释一下,有什么打紧?”当即不顾萧晨喊叫,纵身进了村子。
叶杏孤身进村,只觉周遭阴气森森。虽然屋高房密,可是万籁俱寂,合门闭户,不见半分生气。乡间土路上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垃圾杂物,可谓片尘不染;便连猪圈厕所都整整齐齐,罕见杂草异味,竟似久不使用。女子虽然本就爱洁,可这一村寡妇竟然把个村子收拾得没人住着一般,让人心里看着说不出的害怕。
她闯荡江湖日久,耳聪目明,还记得方才钟声传来的方向,一路张望,不多时已瞧见村子尽头处有火光闪耀。潜过去一看,只见一个小小的广场,前边一株古树,上悬小钟,背后一间大屋,屋前密密麻麻,满是穿黑的寡妇。叶杏知道寻对了地方,在后边踮脚一张——从门口看到里边满是牌位,果然便是村中的祠堂了。
她不敢声张,只蹑手蹑脚来到人群后边,正看到祠堂里一层一层、错落有致的牌位,牌位前有供桌,供桌前又有两人:一个穿黑,跪在地上;一个穿白,站在对面,稍加辨认,跪着的是英嫂,站着的是金婶。
只听那金婶道:“……那人火烧牌坊,虽然错不在你,但毕竟因你而起。卜艾氏,你知错了么?”只听得叶杏怒气勃发。
就听那英嫂连忙低头道:“卜艾氏知错,请金婶用家法。”叶杏听了,只觉背后一股寒意升起,不由打了个寒战。金婶欣慰道:“好。你能主动请家法,我甚为欣慰。一会儿执行的时候,你不能哭喊,以示虔诚,知道么?”她的声音平和慈祥,听起来竟像是要给英嫂压岁钱一般。
英嫂叩头道:“是,谢谢列祖列宗的家法。”
叶杏再也受不了,以手掩口,深深吸气,这才勉强压抑住自己的恶心:打人的悲天悯人,挨打的感恩戴德。每个人身在其中,都颠倒了人类最正常的反应,如同被魇住了的戏子,正演出着一场闹剧。